chapter01 若雨丝围了城(3)
上周末假期结束,星期一刚进来便察觉整个公司闹哄哄的,随口问了人,原来是抢下笔国外的大订单。魏雯是研发部门的,自然开始忙碌,加班晚归成了常态,便无暇多管零碎的事;本来就不大上心了的,更抛诸脑后。
如今眼看浑浑噩噩的工作天又到了尾声,不知怎地,难得她醉了。身子软绵绵地倚着,柔若无骨,朦胧中像个大孩子般奶声奶气地嚷着:「唔,穗穗你陪雯雯说话嘛……」
要让向来精明自制的一个人喝多,几乎难如登天。除非自己愿意,否则旁人的拙劣邀约三两下即会被推託乾净。魏雯就是如此,自打中午接了通家里来的电话后,下了班逃避地选择用酒精暂时麻痺思考,彷彿摆脱噩梦缠身前必经的某种古老仪式,唯有这个方法能令她坦蕩迎接明天,并找出解决之道。
「魏雯!」吧檯后方,目睹整个过程的樊穗插腰挑眉,没好气又无奈地拍了拍魏雯红扑扑的双颊,「还以为大学毕业了,你这坏毛病就会改掉,岂料没多久居然复发!」但她嘴里嘀咕归嘀咕,还是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魏雯接下玻璃杯捧在掌心,迷濛地晃晃已经剪短了髮的毛茸茸脑袋,「今天雯雯接到她的电话了,可是雯雯不想见她,雯雯不想见妈妈。」她垂头后持续自顾自唧哝:「好烦、好讨厌。明明都按时给她零花钱了,为什幺还要来吵雯雯呢……」
「因为她是你妈!」
本来对好友这存在已久的家庭问题不愿多说,可实际听到了,樊穗忍不住弹下魏雯的额头,激动地瞪大了闪着光的猫眼,「母亲关心自己的孩子是常理!你妈又不缺钱,她不过想你了而已,要不要算算你几年没跟她好好讲话啦?」
猛地一震,魏雯像受了什幺天大的委屈般眨了眨眼,「穗穗欺负我!雯雯就是讨厌她,真的很讨厌很讨厌……」
不知说了多少个讨厌,见她小声嚷到最后竟夹杂隐隐哭腔,樊穗顿时心软。也不想表现得像在说教,反正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她叹口气,对待闹彆扭的猫咪似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顶。别看没怎幺保养、平时蓬蓬的,但其实又柔又顺,手感好得很。也因魏雯醉了的机会稀少,一边让她宣洩情绪,樊穗一边趁机多摸几下。
「好啦,我知道你很讨厌她。」讨厌到对事情素来果断迅捷的人儿宁愿借酒浇愁、当一晚鸵鸟也不想立即面对……等魏雯差不多平复后,樊穗才慢慢开口劝道:「她总归是你妈妈,你是她亲生的……平常再怎幺讨厌,但重要的婚丧喜庆还是要去。」
听完魏雯没吭声,伏在吧檯上。从背影看去整个人缩得小小一团,母体里的婴儿般无助,混了数种烈酒强行把自己灌醉,但她意识里的那一处总是清明的,要她点头答应现阶段绝无可能。
过了好阵子,樊穗静静注视她,不过没再继续讲下去,倒是下了逐客令,「明天虽然是周末,但你也该回家洗洗睡了。我打给孙,让他送你总能放心点。」
「不要!孙若筝最近正忙着呢。」她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穗穗你让我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嘛。」可一瞄见樊穗脸色沉了下来,她连忙改口:「不然去穗穗家也行!」
「你想都别想!」
身为店主之一的樊穗还要处理关店后的杂事,又多又累,必定要忙到清晨时分,哪有办法抽空照顾一个喝醉了就特别容易耍赖撒娇的大孩子?她一哼,「给我乖乖滚回自己家睡觉!宿醉了难受的话,活该!」
然而难受不用明天,很快地找上门。
在等人来接的途中,酒的后劲扑了上来,魏雯头昏脑胀的,连视线前方都十分模糊。隐约里她感觉到人走动的脚步声。突然有只手抚过鬆软的头毛,在紧要关头却忍了下来,没有大肆蹂躏。她听见樊穗的声音:「怎幺是你?孙若筝呢?」
之后实在不舒服,飘飘然地搞不清对话内容,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尝试抬头看清来者何人,但沉得跟铅球无异又晕得可以,在成功之前就被半扶半抱了起来。
怎幺出去、怎幺上车的她通通不清楚,那人的桎梏虽然轻柔却出奇地严密,只道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凭空消失似地,对此魏雯当然少不了挣扎,但都不管用。反正最后也想开了,即使不是孙若筝,樊穗能放心交託她的人大概只有那几个,也都是她的老朋友了,索性乖巧温驯点,找个舒服的地方靠着。
魏雯觉得自己的直觉不错,虽是三更半夜,但总算回到了家。倒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心中莫名害怕了起来,彷彿熟悉的房间变了调,阴影处有什幺正张牙舞爪。
她从不怕黑,此时却抓了个枕头摀住头,蜷着身子瑟瑟发抖。冥冥里魏雯又能听见父母吵架的谩骂声,相互诋毁着。
离婚这桩事情发生时,她不过幼稚园的年纪。每当他俩一言不合,往往她都是将自己闷在被窝中,或者跑到楼下祖母房里的大壁橱躲着。等吵完了爸爸就会来找她、叫她不用怕,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玩。魏雯开心了,他又会对她说,这不是雯雯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雯雯很乖。
可母亲不同,她会迁怒,且时间很久。心智未开的魏雯非但不怕她,反而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憎恶,连带着时而的关怀母爱一起反感;导致高中被迫与她同住的那段时间,母亲百般讨好,却只让她更加作噁,养成了天天住在樊穗那里的习惯。
出了社会几个年头,一想起这些事情,徬徨、烦躁、无力仍旧足以淹没她。魏雯知道自己哭了,平静无声地,偏偏此时那人却又推门进来,当下只好把自己往里面埋得愈发地深。
安静久了,魏雯不稳地撑起身子,外头月光映着阳台上望着街景的人,她呆愣地瞧着那张侧脸。只有个轮廓,一分神便会溺毙其中的桃花眼儿亮得出奇,分明是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
回过神,醉意倒消了大半。若非那些心结,她的酒量其实好的惊人,孙若筝曾调侃成传闻中的千杯不醉。像感应到她起来似地,他转身走了进来,见状魏雯浅浅扬了扬嘴角:「谢谢。」
「不谢。」拿起自己搁在一旁的东西,他若有似无地笑笑,「卖个人情罢了。」
话里的意思很是露骨,她却不甚在意,一面领他出去,一面嘻嘻笑道:「那周少可要失望了,我这人没什幺优点,就是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乾脆俐落。」
「哦?」周予白瞇了瞇眼,落了几拍用自个儿的步调跟在后头。玄关旁便接着开放式厨房,前方有个吧檯,橱柜里五花八门的洋酒倒不少,见状他隐隐带了点揶揄的味道:「……该不会请我喝一杯就作结吧?」
暗自皱了皱眉,魏雯停下开门的动作,「如果周少想,倒便宜我了。」她本来就疲倦,语气不自觉地夹杂沖劲。岂料对方突然将西装外套放下,绕至她身后,竟摸黑开了灯。
「也好。」眸底染上了促狭笑意,周予白比起一般纨裤,更有着跟孙若筝相同的精明老练,「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对吧。」
「……」不吭声地跟他僵持着,她觉得愈发凸显了自己的狼狈。莫名其妙的展开,魏雯奇怪地被逗乐了,想发笑。她的笑点向来弔诡,气极了笑、累极了笑、狼狈极了自然也笑,笑里却又是那幺的真。
侧身转去拿高脚杯,她顺手挪出了个空位,他很自然地坐了上去,搞得那位子好像原先就是预留给他的。水龙头开得不大,还是有沥沥淅淅的声音,魏雯无奈地洗着很久没用的杯子,最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抹脸,尝试打起精神。
「我以为你不擅长这种交际。」周予白没碰那杯颜色美得诡谲的酒,不着痕迹地转头将正拉开落地窗帘的娇小背影收入眼底,隐晦的光一闪而过,「……原来这幺高明。」
「周少谬讚了。」魏雯顶想无视他,全怪对方三言两语总命中足以让她失态的点,忍不住便会回击。像只要保护柔软的腹部而竖起利刃的刺猬,她讥讽似地自嘲道:「不过是基本能力而已。」
他彷彿从玻璃的反光内,看见乾净的眼睛里短促出现的唾弃。沉默地耸了耸肩,周予白回道:「也是。」这社会上,有些东西是想存活便不得不学的,他俩最明白不过。
刚想切入正题,魏雯反倒先开口:「一路看下来,这答案有满足周少的好奇心了?」从高楼层鸟瞰,夜深了的灯火阑珊自有一番风味,「什幺样的女人,能跟你们这种极品中的极品保持纯友谊。」
周予白失笑,笑得轻狂又邪魅,「百闻不如一见。瞎猜了一大圈,魏雯,原来你压根就不屑那些。」
「……才不呢。」
魏雯总算看向他,也跟着笑。她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的人,却是一个见得够多够广、极难被敷衍满足的人;或许未曾体会过极致的物质生活,但从小生长的环境却不得不与那种世界擦边,早已学会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
「我跟你们到底不一样,我只是见惯了而已,但从没得到过。」
「是吗?」眸里的笑意加深了点,对此他简洁地给了评论:「我倒觉得你很有原则跟骨气。」
听闻的那瞬间魏雯别过头,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心里对这男人又加了几分抗拒。前前后后,这夜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实在不想回话了,索性思考起该用什幺藉口把人赶回去。
「时间不早了……」
「替我向她问好。」说这话时,周予白已经自顾自推开了大门,不去管她有没有答应。
魏雯叹口气,在门关上的一霎那轻轻地应了声。又维持相同的姿势站在窗口,目光却不知飘向哪儿的远方,和空气僵持了好阵子才迟缓地挪动步伐。她真的累了,可还有着一桩桩不得不面对的事。
「……什幺骨气、什幺原则?那些又有谁在乎。」
他没动的酒被她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她传了封简讯给樊穗,告诉她自己的珍藏被她开瓶了。苦中作乐地浅笑,魏雯能想见下次聚会时,她铁定会跟个老妈子似地教训不停,更何况她今晚已经喝得够多了。转念一想,能有这幺些朋友如此关心自己,无疑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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