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旱灾
1960年的春天,一场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铺天盖地袭击了嘎子沟一代的村落,像乌黑的彤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像凶猛的野火烧灼青葱翠绿的田亩。六零年的自然灾害狠狠扇了大跃进一记响亮的耳光。
灾荒最初是从干旱开始的。过年以后老天好像发了大怒,从立春到仲夏从没有下过一滴雨,太阳整日悬挂在头顶上,把它手中的火毫不客气甩向了大地,庄家苗被烤得焦黄枯干,干裂的土地被撕裂成一条条缝隙,像刚咽气的老人久久不肯闭合的大嘴。滏阳河的源头黑龙洞也干涸了,不再向外喷水,滏阳河有史以来第一次断流了三个月。没有灌溉的水,周围小水库的水都已见底。
田里的稻谷已经彻底枯死,大片大片地写着两个字:绝收。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懒洋洋站在那里。小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草木都垂头丧气,像是奄奄待毙;只有那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出嘈杂的叫声,好象在为烈日呐喊助威。
炎热的夏季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熏蒸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田野里再也看不到人的影子,所有的人都躲在了家里,手里不停摇着蒲扇驱赶热量,汗水倒是像喷泉一样,刚刚擦去就再一次冒了出来,家里的看门狗也慵懒地靠在墙角的树荫里,嘴里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呼吐着粗气。
由于长时间的干旱,大量的土地得不到灌溉,五月的小麦几乎绝收了,有的地方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报纸说目前的温度已经超过40度,人们的吃水都成了问题,更不要说洗澡了,孩子们的身上长起了一个接一个毒疮,那毒疮刚刚出来时又红又肿,痒得钻心,用手抓破以后就会流出黄黄的汁液,继而大范围扩散,遍布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孩子痛苦的嚎叫和大人无奈的叹息声。
为了与旱灾抗争,省里里派来了专业的水文队,当所有的队员一脚踏进嘎子沟的地面时,几乎被这严酷的旱情给惊呆了,只见赤炎千里到处都是草木枯萎,田里的土早就龟裂了,不仅龟裂,而且土壤已经完全松散。他们穿着一双双有点低跟的鞋子,走在土面上,走一步,陷一下。
用木棍试着探测失水的深度,深深地插进松散的土壤颗粒中,直没至柄,估计至少有50厘米,但抽出来一看,木棍头上连湿都没有湿。
也就是说,整整50厘米以下的土地,已经没有一滴水了。
土壤,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给了我们粮食与生命的土壤,在长达三个月没有一滴雨水浇灌的厄运中,终于瘫痪,再也无法供给任何的营养。
最后判断的结果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失墒。
嘎子沟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大难已经临头了,由于地里粮食绝收,公共食堂里连最稀的玉米面粥也做不出来了,最后宣布暂时解散,各家自想办法吧。所有的人全部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于是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是不是蜗牛的在天之灵要报复嘎子沟的人?后来有人到处看了看,回来说那里都是一样,处处哀黄遍野,所以对这一问题产生了质疑。
生产队的几个首脑想尽了一切办法,仍然对抗旱一筹莫展,最后只有听天由命无计奈何了。当年的嘎子沟,满眼都会看到成熟的稻谷,青绿的庄稼,风中飘荡着草木清香,那种令人醉心怡神的丰收场面再也看不到了。展现在眼前的,却只能看到望不到头的枯黄。焦干的麦茬中,夹杂着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黑:那是农民们烧掉绝收的干枯麦草后留下的痕迹。
这种景象,不是亲眼所见,不能体会有多么令人痛心。不止是痛心,是痛苦。
农民没有水吃,各家各户排着队去一个很远的泉口找水,以前这里清泉如注,如今,大家排两个小时队,也只能得到一小桶水。
刚开始的时候是秩序井然地排队等水,后来就变成为水争抢打架,有的人回来的时候竟然是遍体鳞伤。农民,勤劳质朴的农民,那些肤色黝黑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再也不见了,他们无法坚韧地承受,嘴里开始显出了谩骂和抱怨。
这百年不遇的大旱,没有人有足够的学识来判断它究竟是天灾,还是**。水文队的人耐心地一笔笔地统计着旱灾损失,水稻,玉米,高粱,蔬菜,水产,登记一笔,心痛一次。绝收的比例太大了。受灾成灾的面积,都太大了。除了一声声叹息,他们实在没有别办法,他们只能尽自己所能为老百姓作一点点事,分一点点忧。可是所能做的又实在太少太少!除了捐款,除了一些徒劳的安慰,除了尽力把灾情如实上报,除了手无缚鸡之力地跟车送水,又还能做什么!
干旱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任何一家就是翻遍墙角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人终究不能胜天!他们终于开始动摇,真的,人不能胜天。
他们只能祈祷这场大旱快些结束,同时祈祷,大旱之后的降雨能够匀着来,慢着来,千万不可咆哮疯狂,否则,引发的将是更大的灾难。严重失水失墒松散脆弱的土地,经不起暴雨的袭击,一如久病之人,弱不禁补,一根人参就能要了他的命。
水文队走了以后,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出乎所有人意料。粮食大面积减产,村村都没有余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路线斗争天天搞,嘴可以封上,肚子可不答应。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漫长,社员们躺在黑漆漆的土炕上熬不到天亮。大自然的规律是残酷的。古人已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的道理,地里没有庄稼,靠人为的节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管人们如何努力,如何勒紧腰带节省,粮食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靠几次运动和开展思想斗争是解决不了的。历史是个公正的老人。若干年后,当他们重温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沉重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他们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夏日的残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懒洋洋地往下坠,最后掉进了乌黑的云海中,挣扎几下便被湮没了。暖风弱弱地吹着,熏冶着人们的神经。饥饿把所有正常的脑瓜搅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大难临头的气氛笼罩着嘎子沟的每一户人家。
大队经研究决定,把所有的玉米杆,花生壤,茅草根和陈年的棉花壳集中起来,磨成淀粉分派到各家各户,人们把这些东西分回家,拌上野菜充饥。不久以后,玉米芯、高粱秆、红薯蔓很快就吃完了,大家于是开始吃树叶。嘎子沟村南的那片密林,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就被当做燃料烧掉了,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岗,村里仅有的几棵树上的叶子很快被吃光了,最后连树皮都被剥完了。这些东西吃多了,肚子烧得很难受,一两天也缓不过来,整天喝水也不行,而且怎么也拉不下来,不久就浮肿得很严重,感觉走路都很困难了。
这时候有更可怕的消息传了过来,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就是易子而食,自己的孩子饿死以后舍不得吃,和邻居的死儿子换了以后才吃,也有易妻而食的。具体从哪里传出来的并不知道,饥饿却是明白在眼前的,一时间流言四起,都说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
眼看着大家都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满仓却一步一步走进了陈太云的房间,满眼老泪,苦苦哀求道:“东家,开仓放粮吧,要不然村民们就要饿死了。”陈太云从炕上爬了起来,悠悠长叹一声:“满仓啊,不是我不愿意救人,你救活人以后,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反咬一口,现在的粮食都已经上缴了,陈家私自窝藏粮食的罪过可是塌天的大祸啊”。
陈太云记得很清楚,他暗暗送给何三姑的半布袋高粱,被三姑藏在了院子里的粪堆里,自己舍不得吃,后来,她看到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拿了一点放在锅里熬。很多人都在饿肚子,人在饥饿的时候对食物很敏感,高粱的香味从三姑的屋里飘了出来,许多人伸长了脖子,抖动狗一样的鼻翼判断香味的来源,最后循着气味找上门来了。人们都饿疯了,顾不上粥的滚烫,拿起可以盛东西的家什舀了就喝。许多人被烫得大喊大叫,高粱粥几乎是直接灌进了肚子,接着便搂着肚子在地上滚。屋里的人越来越多,锅里的粥很快就见底了,大家于是就在屋里搜粮食,把炕都刨塌了,盆盆罐罐扔了一地。几个人把锅弄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起镢头就砸。第二天三姑就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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