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飞英雄传》第184章：王东

    这几天的主要工作是和金喆一起做一份采访记录。
    要说，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采访记录，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给那些来媒体反映情况的人做一份记录。
    这些人反映的情况大多是邻里纠纷，企业欠薪，政府不作为等等问题，这些事情媒体其实没法深度介入，同时因为种种社会关系，也无法形成新闻稿件。
    上不了报纸，自然对于记者就没有稿费收入。
    所以这样的采访记录，谁也不爱做，一来二去不爱做的事情就会推给我这样的新人，或者金喆这样的老实人。
    ……
    但是金喆却没有怨言，耐心地倾听，亲切地交谈，深入向对方了解情况，帮忙分析，提出建议。往往能说到当事人心里去，让当事人非常感动。
    久而久之，报社里的同事们居然发现，金喆虽然外勤采访慢慢腾腾，没有重点，但是解决这种反映问题的能耐不错，很有些心理医生，或者社区调解员的风范。
    于是，更多这样的问题被推给金喆，渐渐让他成了报社的专职接待员。
    而且，这种接待工作大概要两个人参加，所以我就成了金喆的助手，负责帮他做第一手的采访记录。如此他就能更好与当事人交流。
    ……
    但是，这几天，我和金喆在接待反映问题人群时，却摊上了一个大麻烦。
    说麻烦不是因为事态危急或者牵扯到多方利益无法处理等等。麻烦的重点在于这个事情的本身听起来过于荒唐，另一方方面，反映人还是晚报社那边刚刚离职的记者，也就是说，这是我们传媒集团自家的丑闻事件。
    对此，无法见报什么的就不用考虑了，现在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把事情控制在传媒集团范围内不扩散出去，这才是当务之急。此前我和金喆已经接待了这位同仁两次，也得到了上级的指示，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听听对方有什么诉求和物质要求，传媒集团会酌情考虑他的要求。
    ……
    事情的大概情况如下：
    这位来反映情况的同仁原来是晚报那边的社会新闻记者，就是和老大、老三一样的记者，但是在我们这届毕业生实习的时候，他已经离职。
    他今年四十一岁，一位中年人干记者已经没有什么优势，要是能转行编辑也不错，或者如同奥斯卡成为行政业务一肩跳的管理层也好，可惜他都不是，反而业绩下滑，在报社越来越没有地位。
    按说，他在社会新闻部和评论部工作了快十年，之前也算是顺利，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上稿比较稳定，后来还开始写一些社会评论，一度反响也很好。
    要知道，写新闻稿和写评论是两回事，能写好评论的记者还是不多，肯定是精英。
    同时，他的个人微博账号也热闹过一阵子。
    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一切似乎在他三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就改变，就像被谁关闭了水龙头那样，突然就停止了。
    “那种感觉非常不好，非常憋屈，我知道有人偷走了我的人生，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命运，替换成了一片空白……一切仿佛突然停止在那一刻，我被紧紧绑住，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哪怕一小步。”这是他表达得最清晰的一次，所以我抓紧记下来。其余时候他总是说，“自己被人偷去了好运、才华、能力……！”
    “前辈，我不知道您有何信仰，所以无意冒犯……，但是你说的人生被偷走，或者被替换，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喆客客气气地问他。
    于是他又开始将他的那段人生，而且还是那般模糊：
    在他三十五岁生日后的几天，那是盛夏的季节，热浪逼人，然后他的睡眠出现问题，一直在不断做着同样的噩梦。
    梦里的内容几乎都一样，先是韩主任（就是鬼迷心窍用铜狮子掩盖罪行的那个贪污犯）找他谈话，说要重用他，他很高兴。
    然后是邵音音请他参加饭局，后来两人单独约会吃饭聊天。虽然他已经有妻子女人，但是最终抵不过邵音音的诱惑，拜倒在邵音音的石榴裙下，在朦胧的温柔乡流连，经常缠绵云雨一番。
    但梦境毕竟不是现实，在与邵音音如胶似漆的时候，经常会被几个社会壮汉捉到现行，然后是各种威胁各种恐吓。后来惊醒之后，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仙人跳”的埋伏。
    但是梦境有时候并未就此结束……在梦中，韩主任会出现，因为其社会交际广，于是可以成功为他解围，帮他脱身之类……他当然又是非常感激。
    最后，在韩主任的推荐下，社长刘树生会找他谈话，提升为中层领导，给他个编辑部副主任的头衔，这在记者出身的人群中，算是最高成就了。
    然后，邵音音就会来庆贺，两人情之所至，有开始滚.床单，然后不知为何又被发现。不曾想这邵音音并不是单纯倾慕他的才气，同时也贪恋社长刘树生的权利，与社长也有暧昧关系。所以他的事情败露，社长刘树生于公于私，假公济私，怎么也饶不了他。
    于是他的编辑头衔被撤，出头露面的记者也是做不成了，然后把他调动到后勤部门，后来几次精简人员都差点把他辞退，还是韩主任说了话，可怜他，才保住了饭碗……。
    再后来，按照他的说法，邵音音继续迷惑他，虽然他已经被排挤，但邵音音说就喜欢如此的落难英雄，坚信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然后他就又就范，然后事情再次败露。最后因为赌博成瘾，偷了同事的钱，被传媒集团开除。
    这回还是韩主任帮了他，勉强给他保留了新闻投稿的机会，然后劝他专心写微博，成为自由撰稿人。……他于是改过自新，潜心写书出微博，但自己的微博已经垮了，只能做个潜水的韩主任的微博写手，眼看自己的文章一手捧红了韩主任的微博，于是不甘心，去和韩主任谈提高价码的问题。
    当然他被韩主任骂成忘恩负义的小人……此时不想社长刘树生良心发现，又找到他，惋惜他一个才华出众的苗子，自己不懂珍惜，白白浪费了才华，落得今天的下场。
    正好近来刘树生要出一本书，要收集一些游记和杂感，如果他帮忙干得好，至少能按照聘用制再把他召回报社干记者。
    于是他苦苦为社长大人编辑了半年多书籍，等出出版了，社长却让韩主任拿了两千元钱，说是报酬，不过再回报社肯定是不行的。
    他感觉自己再次被欺骗。
    随后有一天，韩主任和邵音音找他喝酒，中间他和韩主任两人大吵一架，这才发现邵音音真正的相好是韩主任。
    他要和韩主任动手，却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韩主任面露凶相，与邵音音合力，把他摁在地上，把手从他的额头伸进去，抽出一道闪光，同时对他说，“这个我拿走了，就此两不相欠，这是你欠我的……除了这点才华，看看你自己，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还我的东西！”
    然后，梦境结束，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一看见电脑屏幕和键盘就恶心，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最终他得出结论，“自己的才华被郑主任抢走了！”
    ……
    “才华被别人抢走了！！”金喆认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的，而且就是社长、韩主任，还有邵音音合谋干的，从三十五岁到三十九岁，这五年简直就是噩梦！”他如此总结。
    ……
    我问他，那么在现实中，他究竟遇到了什么？
    他说，在自己进入评论部以后，认识了一个被采访单位的女的（他不想具体说姓名单位），慢慢两人接触起来，互有好感，发展成情人关系；但是纸里包不住火，期间他的家庭也出现危机，最终和妻子离婚，女儿跟妈妈走了。
    后来情人女子的丈夫、家人来闹他，为了补偿女方家人，偷了集团给会计去批发月饼，八月十五发福利的钱，被送去公安，五万块钱，不够判刑，但是被报社开除了。
    后来写微博，同时打零工挣钱，每月给前妻抚养费后，自己的生活都有些拮据。但是微博一直无人关注。后来他发现，同样的新闻事件，他的评论没人看，韩主任微博同样观点评论，同样的态度，就会有人追捧。他怀疑韩主任抄袭他的微博，他发现总是他刚写完几个小时，韩主任就发类似微博。
    于是他找韩主任理论，韩主任当然否认。韩主任说，同样的新闻事件，同一时间点前后类似评论非常多，就是报社内部也有十几个人写，凭什么就是抄袭他的呢？
    但是他坚持认为，这些都是设的局，下的套。这不十几天前，韩主任因贪污被抓，邵音音和他的关系被曝光。他觉得和梦中一样，这就是证据。于是这几天反复来报社反映情况。
    ……
    “很遗憾，这不能算证据，你也清楚吧！虽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就这些说法，显然站不住脚的。”金喆客气地对他说。
    我心里暗想，是不是他所说的才华就是“精神灵力”呢？《祝融会》的极端做法是可以盗取某人的精神力的。而且他现在说话条理不清，用词不准，哪像个之前搞文字、写微博评论的人的样子。难道这的被抽干了灵力？！或者是因为事业和家庭上都受了刺激，现在精神不太正常吧！
    无法判断，如果带去让李婷婷诊断一下可能会明确些，但是那样也是冒险，毕竟都不知道这人底细，带去李婷婷那里也不稳妥。
    ……
    如此我和金喆不得不多次与他谈话，不得不经常和他确认一些最基本的情况：那些是他做的梦，那些事真实发生过。
    最终整理成如下情况。真实发生的打√号确认，梦境或主观猜测的打×号表明：
    三十岁时就开了微博，直到三十四岁那年，微博关注和反响日渐强烈，于是开了个人公众号，开始定期写社会热点时评和经济类评论。（√）
    三十五岁生日以后，从八月中旬开始，不断做内容类似的梦。（√）
    当时与韩主任的私人关系正常，没有深交，没有与韩主任谈论过微博评论的问题，也没帮助韩主任写公众号文章。（√）
    与邵音音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见面打个招呼那种，平时没怎么说过话。（√）
    他主动去接近邵音音，或邵音音来主动接近他。（×）
    与邵音音一起被捉奸。（×）
    与某情人的暧昧关系被妻子发现。（√）
    妻子闹到报社，韩主任帮忙调解其出轨问题。（×）
    社长刘树生找其谈话，批评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然后被调离评论部。（×）
    因为自身无暇处理工作和家庭关系，闹离婚，后勤部门反映其经常旷工，工作时间饮酒。（√）
    在后勤部门工作期间，和韩主任的关系正常，韩主任没有要求他供稿。（√）
    调到后勤服服中心后，与邵音音依然没有任何来往，两人工作都很少能见到面。（√）
    这一期间和妻子关系僵持，和某情人的关系也破裂，情人和其家人缠着他不放。（√）
    记者发现某情人认识韩主任和邵音音，韩主任解释那女的本来就是跑印刷业务的，认识报社很多人。（√）
    韩主任和邵音音设计了陷阱，参与了他和情人的问题。（×）
    因长期不能正常工作被通报批评。（√）
    有证据他偷单位钱，只是想借用周转，是邵音音告发的。（×）
    是社长刘树生的意图。（×）
    是他们合伙操作。（×）
    记者个人的微博和公众号被妻子和情人轮番攻击，办不下去了。（√）
    韩主任提出希望记者帮他写文章。（×）
    是韩主任这时候经常劝他开导他，两人经常一起交流，在韩主任的鼓励下，他决心坚持写作。没有借用过韩主任的公众号继续发文。（√）
    一段时间状态回升，写了很多评论，得到好评反馈。（√）
    情人继续闹他，同时和妻子离婚。（√）
    依然经常做类似的梦，在梦里他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写作计划，所有问题向韩主任和邵音音倾述。（√）
    现实中韩主任没有干涉他的生活，两人从来不联系，他和邵音音也没联系。（√）
    韩主任或邵音音在现实中，有可能了解到他的写作计划或者得到他的写作底稿吗。（×）
    韩主任答应他，过一段时间帮他协调，恢复记者和评论员的工作。（×）
    因为想恢复记者身份，是否与韩主任、刘树生等人联系，或者坦露自己的理想。（√）
    给韩主任当写手是否取得过任何报酬。（×）
    最终离婚的问题，韩主任、邵音音是否参与。（×）
    最终和情人撇清关系，赔偿等问题，韩主任、邵音音是否参与。（×）
    那段时间是否经常请假，甚至旷工不上班，被报社通报批评过几次。（√）
    那段时间是否和韩主任交涉，认为韩主任抄袭，要求支付稿酬或赔偿，还要求韩主任在公众号澄清，那些文章都是记者写的。（√）
    是否还做那些梦。（√）
    这些事情和邵音音有关系的证据。（×）
    最终离婚，又被报社解聘，当时社长找过他谈话，批评他自毁了大好前程。（√）
    一天早上，他面对电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那个奇怪的梦也就此再没有出现过。（√）
    ……
    他就是依据以上情况得出结论：社长刘树生、韩主任、邵音音，三个人联合通过做梦等手段，趁着他个人生活出现危机的时机，不断窃取他的才华，直到把他的所有思想抽空。
    证据是：
    1、奇怪的梦开始以后，诸事不顺，直到最终无法下笔，梦境同时戛然而止。
    2、他的情人认识郑、韩主任和邵音音，有两人的微信。
    3、韩主任的公众号文章抄袭后，明显人气增加，而且之后韩主任的公众号的其他文章也都贯彻了他的风格和想法，他认为有些思路就是他的，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动笔，就被郑主任了解并偷走了。
    4、梦境的过程和现实大概吻合，特别是最终被解聘，社长找他谈话，他言之凿凿，那场景和梦里一模一样。
    5、自从梦境开始，邵音音就有意躲着他，他几次想质问对方，邵音音都不理睬。
    6、从后来韩主任出事中听说，原来韩主任和邵音音有暧昧关系，难怪在梦中两人也是互相配合陷害他。
    7、梦境的结束和他家庭破碎、赔偿情人、才华枯竭是同一时间点。
    ……
    这几天，他每天都来报社，到门卫处就说自己是爆料人，指名让奥斯卡接待他。还说自己曾经是记者，知道的黑幕可以写一本书。
    保安不敢怠慢，层层上报，开始郑主任还接待他几次，后来奥斯卡也去见过他两次，再后来这倒霉差事就左转右转落到了蔫蔫巴巴的金喆头上。
    他总是带着鸭舌帽，与我们谈话时手总是颤抖，说到激动处就点烟，抽到一大半就狠狠掐灭，姿势不优雅，而且还咳嗽——这说明他其实不会抽烟，只是寻求刺激或安慰。
    我和金喆听了他反映的问题后都非常客气地表示理解和同情，并小心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生活现状，家里的亲戚朋友等情况，因为我俩都感觉到，他也许已经不太正常了。
    ……
    送走他后，金喆问我，“老弟，这可怎么办，他明显有妄想症，我们可不能刺激他，可他说的这些谁能相信！”
    如果是之前，我绝对会认为这个人是精神失常，把现实和梦境参和到一起，肯定不正常啊。但是现在，我倒有一点同情他，说不定真的是被韩主任利用，但他如此解读，在大众看来肯定是无法理喻的。
    不是别人，正是社长一直在偷偷窃取他的才华。
    对于这个记者的情况，我也向奥斯卡打听过……奥斯卡说这个人和他前后入职，有一段时间的确风生水起，眼看着就要平地起高楼，但这人性格上唯唯诺诺，而且也喜欢小算计，所有和但凡什么事情都和奥斯卡尿不到一个壶里，奥斯卡也不认为这人是什么人才，那点小成绩不过是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小伎俩。
    至于后来他的男女关系问题、还有与韩主任、刘社长的纠葛这些，奥斯卡也不太清楚了。
    报社中这样的绯闻和小道消息何止几十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时时刻刻都在上演；至于记者这点事根本排不上号，都上不了头版。
    ……
    我想起新闻系时，内部有名的“新闻系流言蜚语小报”不禁苦笑——真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流言，就算是新闻舆论这种扼杀流言的主战场，都难幸免啊——而且其实越是传媒，这种能力反而越强大，很好理解：因为都是专业人士嘛，自然有专业套路！
    至于对这位记者同事反映的事情，我决定调查一下背后是否有《祝融会》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