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家》第七十章 你实在是个搞抄袭的好人才（加更）

    “冯相公？冯相公？你意下如何？”沈璧见冯梦龙沉默不语，追问道。
    “沈相公，这事我之前从来没做过，该怎么做也一无所知，能不能让我参观……就是看一下你们是如何进行合写的？”冯梦龙道。
    沈璧一听觉得有戏，衣袖一挥：“这有何难！”当即领着二人去了一间宽敞的厢房。
    冯梦龙仔细打量着，望见里面摆着六张方桌，有三张被从上垂下的帘子挡住一些，里面依稀可以看到有人正在奋笔疾书。
    沈璧压低声音道：“咱们小声一些，这些写书人都有点怪脾气，不爱见人的，所以给他们每人都布置了遮挡的帘子。眼下只有三人在。”
    “他们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吗？”
    “那倒是没有，只要他们第二日按时交差，头一天什么时候写，写到多晚，我一概是不管的。”
    这跟现代的网文工作室好像也差不多啊，不管几点来、几点走，只要完成一天的任务就行。
    冯梦龙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看见上面放着不少书稿，正准备仔细读一读。
    沈璧见他感兴趣，连忙拿起一叠道：“这本《临渊录》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是由两位相公合写的，等写好了，马上就会送去付梓。
    你们不知道，张老爷对这些事是极其上心的，偶尔还会亲来此处，看看大家伙的进度如何。”
    “张老爷？”冯梦龙一惊，试探道：“是苏州城的首富，张潜易老爷吗？”
    “正是正是！冯相公可千万不要对外宣扬，我是看你对此事颇有兴趣，才悄悄说与你听的。”
    行，又是他，苏州城首富，盗版文爱好者，张潜易。
    冯梦龙压住内心的起伏，假装郑重地点点头，接过那本《临渊录》翻了翻片刻，发现开头和结尾的风格完全不同。
    一个不喜欢描写太多，用词用语都很精炼，把笔墨都放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
    另一个却偏爱大肆铺排，一遇上景物就使劲地扩写，生怕读者看不出自己在水字数。
    他在心中点评一番，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书稿，他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一部被盖住题名的，装帧精美的书。
    好奇地从一堆书稿中抽出这本书，他的手猛地一颤。
    《全相古今小说》？
    这不是我的书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为了学习写作技巧？
    他心中狐疑，定睛往放在旁边那叠书稿看去。
    彭大尹……赵氏母子……家产被夺……假装见到去世的老爷……
    等等，怎么越看越觉得故事情节如此眼熟？
    这不就是我照着滕宗呈和梅氏母子的经历，写的《滕大尹鬼断家私》吗！
    冯梦龙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其实做枪手他能理解，曾经也认识不少从枪手起家的网文写手。
    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锻炼写文能力，为以后自己独立写书做准备，或者是为了先吃上饭，不过，没有人是愿意永永远远地做枪手的。
    但是沈璧的问题不是请枪手，而是把市面上成熟的作品稍加改动，就充作一部新书刊刻出来。
    这哪里是合写，就是彻彻底底的抄袭抄袭抄袭啊！
    他一手拿着自己的书，一手握着书稿，面色严肃地走到屋外。
    沈璧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也跟着走了出来。
    余象佑望见那本书，心中顿时明白为何冯兄突然变得这般肃穆。
    “沈相公，”冯梦龙把带出来的书稿送到沈璧手上，又翻开《滕大尹》那章，举在他的眼前。“你看这两篇话本有什么不同。”
    沈璧扫了一眼，立即把冯梦龙手上的书拿过来合上，打着哈哈道：“冯相公何必如此，写书而已，故事偶尔有个相似的也不足为奇嘛。”
    笑了，这叫“偶尔相似”？
    除了题名和角色姓名，其他一个字都没换好吗！
    网文都不敢这么抄啊！
    “沈相公，这么说，你是知情者了，我就是好奇，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这么多写书人，干嘛不让他们自己发挥，写出点新的故事？何必做这种抄袭的事？”
    “什么抄袭抄袭的，冯相公，你说话可要注意着！我们这是化用！放在诗文里那就叫用典！”
    冯梦龙惊呆了。
    竟然把抄袭说成化用，还扯上用典！
    面皮够厚，胆子够肥，你实在是个搞抄袭的好人才。
    他极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沈相公，你知道原作者为了写好一个故事，要耗费多少精力吗？
    如果是现成的故事，比如宋元话本之类的，为了把情节设计得跌宕起伏，大纲需要多次地修改。为了让开篇更加吸引读者，写废个几千几万字都是稀松平常。
    如果是改编现实中发生的事，就要努力地藏起或许有影射嫌疑的名字、地点，甚至情节，但写的故事又要让读者觉得真实可感，好像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样。
    情节上的环环紧扣，逻辑上的合理推敲，细节上的伏脉千里，哪一个不需要耗费心力？哪一个不需要反复删改？
    等到终于写完一篇，获得读者的赞誉，得到俗世的成功。可是这样的快乐只能维持一瞬，很快又会开始担心下一篇或者下一本书，还能不能写得同样精彩。
    当然，我知道今天说这些，你未必觉得有道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想一下，当初你是为什么提笔写文，是不是为了让脑海中的故事被更多的人看到？
    那时你的书被翻刻，你作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心痛无比？明明自己辛辛苦苦构思、写作，熬心熬力地写出来，却被那些人随随便便就做成了另一本书。
    你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的人，你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人翻刻后有多难过。我听老余说过，你当初也是想要告官，为什么现在反而去做这样伤害别人的事？”
    沈璧的目光几番闪烁，脸上却仍旧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
    冯梦龙看着他并不言语的样子，明白自己再多费口舌也没有任何意义。
    终究是，屠龙少年已成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