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李氏和冯嫣重新回了屋子,唐三学笑着望向魏行贞,“魏大人,这天怪冷的,你看咱们要不换个地方讲正事?”
魏行贞摇了摇头,“就在这个院子里说吧。”
唐三学的笑容在萧瑟的秋风中稍稍凝结,“……那我们去旁边厢房?也在这间院子里。”
魏行贞余光紧紧锁着思永斋的屋门。
“不了,唐公公,”他低声开口,“或者您就和我一道进正屋,我们在里头的客厅谈,或者我们就待在这儿把话说清。”
唐三学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
——这魏行贞是专门欺负人还是怎么的?
明明都说了,陛下专门交待要避开旁人,进屋说——进屋说谁能保证隔壁李氏听没听见!?更不要说好像屋子里还有别的外人……
“陛下今晚到底有什么旨意,唐公公快说吧。”魏行贞完全无视了唐三学的脸色,他再次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冯嫣所在的屋子,“我今晚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
……
屋内,李氏走到冯远道身边将方才的事情一一说了,冯远道松了口气,这才又往身上盖了层毯子,平卧下来。
李氏又带着冯嫣走到客厅。
“唐公公来一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李氏轻声道,“除了平时赠给宫人的赏银,还得再备些薄礼才是,娘出去一会儿,你在这儿看着你爹。”
“不必了吧……”冯嫣笑着道,“唐三学这种人,还骑不到我们头上来。”
“你呀,从前老说你通透,遇到这些事情还是差点火候,”李氏轻轻笑着了一声,“小人难防,说的就是唐三学这种人,你不指望自己遇上事的时候他们能帮上什么,平日里维系好关系,无非是让他们少在暗中使些绊子。”
冯嫣笑了笑——这是母亲的生存智慧,由她去吧。
李氏走后,冯嫣一个人揭起门帘,再一次踏进了里间。
梅十二甚至没有抬头,就知道冯嫣一个人回来了。
她远远地站在窗边,从窗沿的缝隙中望着外头的夜,一言不发。
梅十二手中捻着银针,面无表情地望着冯远道枯皮耷拉的小腿,他听见窗外一阵秋风倏然而过,几只寒鸦随风号叫。
酉时三刻,到了。
梅十二忽然回过头来,“……可否请公子帮一个忙?”
“啊。”冯嫣回过神,看向梅十二,“您请说。”
“方才伯父说想认一认之前我拿来的草药,公子能否帮忙把余下的药材拿过来?”
“可以,”冯嫣点了点头,看向冯远道,“剩下的药放在了哪里?”
冯远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我隔壁藏书的屋子里,嫣儿看看是不是在第二个书架上头呀?”
冯嫣转身去寻药。
半晌,她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没有呢,您再想想?”
“那就是在南边窗子下的柜子里。”冯远道梗着脖子喊道。
然而很快,冯嫣又答,“还是没有。”
冯远道想了半天,“——啊!我想起来了!在我桌子旁边的小圆柜上——嫣儿你再找找?”
这一次过了许久,隔壁都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冯远道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他有些奇怪,望向梅十二,“梅先生,你去看看?”
梅十二垂眸答了一声“好”,起身向旁边的屋子走去。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冯嫣此刻在另一间屋子里做什么,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
但不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阿予的占卜中遇到“百无禁忌”的结果。
——原来这就是百无禁忌吗。
周遭的一切都在帮他排清障碍……
他什么也不必做,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站在隔壁书房虚掩的门前,梅十二短暂地止步。
他低头摘下了右手的手套,轻轻活动了一下五指。
梅十二屏息凝神,伸手推开了房门。
冯嫣独自站在桌前,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已经拆开的药包。冯嫣半睁着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嗅着其中一味药材的气味。
听见推门声,冯嫣抬头望了过来。
“公子在做什么?”梅十二表情平静,“冯伯父在喊你。”
“抱歉,我没听见……”冯嫣将药包重新折起,而后走到梅十二的身旁,“想请教梅先生,这味药是……?”
梅十二望着冯嫣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她手心处有一块卷曲的暗绿色藤皮。
他并不作答,只是低声道,“公子为什么对这味药感兴趣?”
“这药草的气味,让我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冯嫣轻声开口,“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梅十二抬起左手,将冯嫣掌心的藤皮捏在手中。
“这是山鲛,又叫山泉客,是一味解毒的草药……您听过鲛人泣珠的故事吗?”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冯嫣轻声道,“是这个‘鲛人’吗?”
梅十二点头,“对。”
他将山鲛重新放回冯嫣手中的药包里。
“传说鲛人悲伤哭泣时,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于是有渔人趁夜带着刚死不久的婴孩出海,在鲛人出没的海域把孩童的尸骨丢下,不久鲛人便会抱着孩子重新浮出水面,看见怀抱中的婴孩还是死了,她们就会流下眼泪。”
“所谓‘山鲛’,就是误入山林的鲛人。有人哄骗她们从海域,沿着江河一路逆流而上,想将她们豢养在河塘之中,鲛人不堪其辱,割喉而死,溅落在地上的热血便化作藤蔓……”
梅十二笑了一声,“结果却变成了可以为人解毒的草药。”
冯嫣从梅十二的笑声中听出几分讥讽,“……看来,梅先生觉得这样不好。”
“嗯,”梅十二点了点头,“应当变成无药可解的毒草,您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冯嫣没有回答。
沉默间,她忽然觉得有些微似有若无的哀愁从梅十二的身上传来——她极少在这个人身上感到情绪的起伏,大部分时刻,他就像一个无悲无喜的旁观者,对其他人的一切完全不加理会。
“梅先生……在为鲛人感到难过吗。”
梅十二摇了摇头。
“是迄今为止和您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非常有趣。”他望着冯嫣,真诚地开口,“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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