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嫣有些不解地望着眼前人。
梅十二也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遗憾和眷恋。
“每当想到,今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您都不会再这样以善意温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便觉得失去了一件珍宝,但……”
瞬息之间,冯嫣终于觉察到了将至的危险。
然而迟了。
梅十二的右手已经闪电般地掐住了她拿着药材的手腕。
碰触的一瞬,冯嫣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她几乎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迅速坠入了无意识的渊面。
冯嫣手中的药材散落一地,梅十二稳稳地接住了她前倾的身体。
“阿嫣。”
他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怀中人已无回应。
梅十二低下头,无声地握住冯嫣那只白皙的手。
是因为冯嫣常常做雕刻的原因吗?她的手掌并不像先前想象中的那么温软,不仅指根与指节侧面都覆有厚厚的茧,在手掌的边沿,还有许多伤口痊愈后浅淡的疤痕。
梅十二慢而轻柔地抚摸着这双手的细节。
粗糙而温热的虎口,微微凸起的指腹,自然蜷曲的指节……
时间缓慢地流过,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梅十二迟疑了片刻,缓慢地将这只手抬起,轻轻贴近了自己的脸颊。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掠过他的身体,令人颤栗。
他几乎立刻皱紧了眉,握着冯嫣的手也倏然松开,任由它绵软地落下,搭在地上。
梅十二垂眸不言。
他重新戴上了自己的白纱手套,而后轻轻抚过怀中人的长发。
“好好……睡一觉吧。”
……
院子里的魏行贞突然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思永斋的宅院。
——冯嫣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不是慢慢远去,也不是被什么东西带走,而是整个存在都如同水汽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
魏行贞怔了怔,而后强烈的怀疑裹挟着不可抑制的惊惧,霎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
他甩下仍在絮絮叨叨的唐三学,几步冲向了思永斋。
进了门,他看见梅十二正俯身在另一间屋子门口拾捡药材。
魏行贞无声地经过他,走进了里屋。
冯远道仍像先前一样,一脸惬意地躺在椅子上。
屋子里再没有了别人。
即便早就感知到了这个结果,但在查探过思永斋所有屋子仍不见冯嫣踪影以后,魏行贞只觉得手脚发麻,十指冰凉。
阿嫣不见了……
他甚至有些站不稳,只觉得眼前一切天旋地转——
阿嫣不见了……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魏大人,您在找什么?”
梅十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行贞回转过身,见梅十二手捧着药材站在门口。
冯远道直起腰,有些茫然地看着独自站在那里的梅先生,“……诶,嫣儿呢?”
“不知道,”梅十二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包递出,“隔壁没有人,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这包药散在了地上……”
魏行贞上前一把抓起药包仔细嗅了嗅——是的,上面确实有冯嫣的味道。
冯远道有些疑惑,“那她到哪里去了……”
“公子是不是想起什么,所以突然出去了?”梅十二轻声道。
冯远道颦眉——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是小七的性情,嫣儿不会这样。
她就算再着急,也会进来先打个招呼再走。
“魏大人……”梅十二稍稍转身,用一向带着寡淡笑意的目光看向魏行贞,“您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
魏行贞低着头,他的眼睛沉在阴影之中,几乎不可见。
“我去……找她……”
“行贞——”冯远道也意识到了一些隐忧,然而未等他开口,魏行贞已经沉下额头,几乎是发狂地冲出了思永斋的屋子,留下仍在惊愕中的冯远道不知所措。
“这……”
“伯父先躺好。”梅十二上前道,“公子总归离不了这冯府,让魏大人去找他吧,我来替您拔针。”
冯远道有些无措。
是啊,这么晚了,嫣儿一个人还能去哪里呢?
他点了点头,“那辛苦梅先生了,您动作可否快一些,我也出去看看。”
“嗯。”梅十二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
魏行贞才冲出思永斋的大门,唐三学便怒气冲冲地追上来揪住了,“魏大人,您这是拿咱家当猴耍呢——”
“让开。”魏行贞低声说道。
唐三学正要发作,目光忽然在不经意间与魏行贞交汇——骤然间,唐三学整个肥胖的身躯都僵硬在了那里,好像寒冬腊月被人按进了冰窟。
魏行贞的那道目光好像一把实在的尖锐刀戟,硬生生地在他身上捅了个窟窿。
唐三学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
“您……您忙。”
魏行贞甩开这宫人的手,一路飞奔向外。
唐三学望着魏行贞的背影,仍沉浸在方才被凝视的恐惧中无可自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一整块背已经全汗湿了。
“唐公公?”一旁的宫人见唐三学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不由得上前关切,“您——”
“别、别碰我。”
唐三学哆哆嗦嗦地往旁边退了几步,他现在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整个人躲藏起来。
他的下颌止不住地打颤。
入宫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回被一个人的目光吓得走不动路。
而且……刚才是错觉吗?
总觉得魏行贞的眼睛好像……
带着些……红色的光晕。
……
魏行贞一路避开了冯府的暗哨,避开了所有可能会遇见的下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在狂风中跃动烛火,有时明亮,有时暗淡。
他衣袖下的手青筋暴起,不属于人类的尖锐指甲亦时隐时现。
冯府中敏锐的暗哨已经在空中觉察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只是这令人不安的妖气既浅淡,又广博,叫人一时间辨析不出它的方向。
魏行贞在无人的长廊中疾行。
他已经无暇再顾及别的事情,恐惧、懊悔、愤怒、担忧……无数心绪凝成巨大的河流将他淹没。
“魏行贞,你在干什么!”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杜嘲风突然从长廊的屋檐上跳落下来。
他早在离冯府几条街巷的地方就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异样,于是一路狂奔赶来。
——果然异动的源头就在魏行贞这里。
“冯嫣呢?”
杜嘲风才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便正面望见了魏行贞的表情。
四目相对,杜嘲风立刻就有了答案。
“你冷静一点,要发作也挑挑地方成吗。”杜嘲风上前,伸手重重地钳扼在魏行贞的肩上,他压低了声音,“……你真当我布在冯家的暗哨都是吃干饭的了。”
魏行贞挣开了他的手,喉中传出兽类惊怒交加的低吟。
这声音听得杜嘲风汗毛倒竖。
“你沉住气!”杜嘲风厉声呵道。
秋日的夜风再次将他头顶的黄叶吹得沙沙作响,魏行贞的呼吸忽然凝住了。
“你也一定要沉住气。”
“任何时候,都要沉住气。”
冯嫣的笑声好像就在耳边。
“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丈夫是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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