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旅+夏抚(蔺公案系列)》分卷阅读9

    “行了,方才上堂前,在牢中你也早已认供,如今只要画押便成。”知县得意于自己的推断,笑著对一旁衙役命令道,“拿来让他画押。”

    堂下跪著的人犯一语不发,静静地望向衙役端来的纸笔,与上头的罪名。

    “老板……”本是宁静观审的县民中,一人出声唤著,是阿丙。他长于布庄,与官府勾结一事,他当是看在眼里,但杀人如此赔本的买卖,他却不认为老板会做。

    犯人微微回头,还不及对上他视线,又垂下眼来。

    良久亦不见其有动作,知县不耐地击案,“还不快画!”

    犯人一震,凌乱的发盖去他表情,抖著手执起笔。

    “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知县甩开惊堂木,严令道,“来人!”

    两名衙役称是,上前来按住犯人握笔的手,往下压去。

    犯人并无反抗,松软的手任凭摆布。

    然,就在笔落于状纸之前,先沾上了一只鞋。

    “你──”犯人呆愣地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袭硬紫长袍,盘龙飞凤的蚕丝精绣,若非近看,难以瞧清。

    一出神,手已抚上。

    男子挑眉,将脚下之物踩烂踢开,顺势也避开他的触碰。

    “蔺先生你──”知县震惊立起,不明究理,却恼羞成怒地拍案,“扰乱办案,你是何居心?!”

    “不敢,大人言重了,”男子扯开笑,语气中有三分揶揄,“只是不愿见大人背上逼供之罪名罢了。”

    余光瞥见堂外一阵喧嚣,知县以惊堂木使力敲了案面多回,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本官办案,这简直是藐视公堂!”

    “办案讲求真凭实据。”男子提醒著。至于他质疑跟藐视之物,这世上多不胜数。

    “证据?方才本官说的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大人一非事主,二非苦主,更不是人证。大人方才说的,只是妄自臆断,不足为证。”

    知县被他一席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分明是男子与智者给他的方向与证据,事到如今为何又拆他台阶?他一切都是照著智者说的去调查,查贪污、查金钱的去向,是不会出错的……

    “大人方才说他手上的伤是砍杀金师爷时留下的,是行凶的证明,”那慵懒的声音说著,他弯下身执起犯人的手,那犯人双手十指已是血肉模糊,就算曾有伤也早已看不清了。“唔……我现在见来,只见到上过夹棍的伤痕……人体之痕迹亦能为呈堂证供,毁者,与毁证灭尸同罪而论──大人,你该不会忘了大燕律例中,有这么一条吧。”

    “你──”

    “再者,初次升堂前行私审已是有违法则,私审用刑后迫使犯人于堂上画押,这怎么看都是屈打成招呀,大人。”

    “大胆刁民!本官本敬你略懂断狱,谁知你屡犯造次,藐视公堂不说,还在此妖言惑众,”堂外已是一阵骚动,知县忿怒发抖,击案咆哮道,“来人,给我拿下!”

    “是!”两方衙役领命,手持长板朝男子而来。

    “唉,真是不风光的场面……”男子自言自语,从袖中掏出一物,亮于众人面前。

    衙役见之停下脚步。

    知县却未看清,仍是盛怒之中,又敲案,“还等什么,快给我拿下!”

    “早就说要打块金的……”在平时,他是极不愿被人碰触的,只是此刻,似乎是不可抗拒。眯细的眼落在手中之物,男子嘀咕几句,这时,衙役们的长板已扣住他脚,伸手要将他制服于地。

    霎时,一把剑划风刺来,退了一方衙役,射向堂上,穿过知县长背椅上的镂空雕饰。剑是未出鞘,靠著其主人内力,依然是猛烈无比,将穿透的椅背向后钉于墙上。

    还不及闪避的知县也向后仰去,双脚离了地,困于倾斜的椅上。

    才不过眨眼功夫,一道白影窜进,挥开了男子身边的闲杂人等,一个翻身大剌剌落于堂案之上。

    飘逸的白衣落定,众人才得以见到他面目,正是那俊美少年。

    细腻雕琢的脸上英眉冷凝,清澈黑瞳扫了椅上挣扎之人一眼,右手连剑带鞘收回,顺势以剑尾赏了他一个巴子,另一手将其拎起,单脚轻点。在那倾斜的椅子摇摆降至原先位置时,他落身于堂下方才男子所站之处。

    县堂里外人人张口无言,双眼离不开少年的俐落身手与出尘容貌,顿时鸦雀无声。

    少年斜了手中所拎、正瞪著自己的知县一眼,以剑柄推去他头上乌纱。

    “白河,足矣。”不知何时,男子已立于堂上大位。他手中仍是早先亮出之物,只是如今众人才有机会看清。

    那是一方墨黑铁牌……正确来说,是玄铁牌。

    较男子掌略大,其上阳刻精雕团龙图腾,栩栩如生。团龙潜伏,正养精蓄锐,其包裹庇护的中央是一凸起的同心圆,圆上篆书国号──燕。

    到此,知县瞠目结舌,知了男子身份,亦知自己冒犯了他会有什么下场。

    公门中人,无人不识得那块团龙玄铁牌,一生,却难见它一回。

    一旦见之,便是藏于大燕国主麾下黑影处的使者执行天罚,必要有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知县眼中充满著恐惧与敬畏,吞了口口水。

    无需看那牌背面,映在公门众人脑中的,是其上阴刻细雕、却如镜中倒影的团龙国印,及篆书一行──

    镜潭监国

    以及其下,是还未有人知晓,方上任未久的监国御督名讳──

    蔺春旅

    ──镜潭。

    蟠京皇宫大内一深不见底,面上却平静如镜之大潭。

    亦为,直属大燕皇帝的监察部队,秘密掌管十二州和蟠京文武官及百姓。

    他们存在于阴影黑暗处,不为百姓所知。而文武百官间,只知其存在、知其地位与使命,却无从知晓其成员为何人;组织内成员,彼此互不相识,他们可能是高层官吏、小县衙役,亦可能是富商、名伶、大夫、侠客……于此,便于他们彼此监视,各人立场不同,不会轻易泄露更深一层的身分使命。

    他们唯一的共通点,便是死忠于当今皇帝──嘉熙帝。他们受过皇恩,亦用尽手段互相监视、试探,互揭疮疤,以求得更高的官位权势与俸禄。

    形同,一件不为人知的阴谋。

    镜潭成立至今,掌控一切的最高领导人多是深藏不露,暗中摇控一切,以保自身安全。可,平安渡过任期三年的不超过五人,轻则遭暗算、扛罪名,重则,丧命。

    如今,才刚上任不过三月的镜潭监国,揭露自身身分。

    高坐于清水县县衙堂上,堂是升了,却还未审。他一手靠在案上,倚面,是一贯的慵懒。平日见来分明是凡夫俗子之相,坐镇大位,竟多了分怡然自得之感。

    彷佛,天生就要坐在那位上。冷眼,睥睨世间事。

    知县跪得脚有些发麻,移了移,惧怕的眼却未曾从男子身上移开。

    望著置于一旁还未食尽的酒酿芝麻糕,碍于他的小百合,不敢再碰。方才嘴馋,放著堂务不理,差人去买,已是让小百合不悦。男子啜口茶,半眯的眼扫过堂下跪了一地的男女,最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迎上他不知所措的打量视线。

    男子勾起浅笑,毫无高低起伏的声调问:“知县大人,可知我是何人?”

    “……监……监国御督大人。”抱拳作揖,他恭敬回话。

    “那的确是我如今的官衔,但,”寻乐子般地,“你再看清楚些。”

    知县惶恐地盯著男子,这般长相,别说县里,县外也随处可得,他又怎会认得?这不是存心在玩他吗?心虚飘移的视线不自觉地望向左方,那为代替师爷录案的藏先生──藏、藏龙先生……知县为之一震,在紊乱思绪中抓住了什么,又缓缓瞧向右方那清磊秀容。

    忆起初见那日,他自称晏白河……知县双眼瞠凸,他曾耳闻另一个同名之人,却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普天之下只为一人所用……

    这些人物该是在天子脚下,跟在某位自入朝以来便未曾离京的大人身边,无端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小县?也因此,他三人在县中多日,他却浑然不觉……

    心跳加快,几乎以为要跳出自己胸口了。知县倏地转回高坐中央的男子,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不……这怎么可能……前丞相是蔺、蔺春旅大人……”那是臭名传透朝野,皇上跟前阳奉阴违,将朝臣羞辱、玩弄于掌的大奸臣,而非男子所称的无名仵作蔺屠蒙。

    “呵,说你昏庸,那还真不冤枉。”男子轻笑出声。“功名加身,却连百家姓也没读过?”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卓蔺屠蒙……默了许久,知县得到结论,没胆再抬头,惹到此人,自知活罪难逃,但求老天爷开眼,别让他生不如死。

    “辩叔,”他唤著智者,“等等判刑时提醒我,让他抄百家姓与大燕法各三百遍。”

    “是。”亦是玩味颇重地,智者依令录下。大燕法共六部,部部十卷有余,算是重罚,罚其贵为地方父母却只懂逞威。相较之下百家姓是小事一桩,然,却是在讽他不如书院院生,空长年纪,不长脑袋。

    “大人……”在男子身后,身著水色近白长衫的少年立著,已是有些咬牙切齿。从男子自正其名坐上大位,到他将御赐团龙玄铁牌当惊堂木使用,再到眼下仍是随心所欲,将正事抛在一边,少年实在忍无可忍。

    不似方才的不可一世,男子仰首,软声道:“不是在审了吗,我的小百合,尊卑有序,自然是从自以为是尊者的那方开始呀。”

    拧眉,少年清彻无私的黑瞳瞅著他的,“初审依律不得夜审,日落西山便要退堂。大人,你还想在此待上几日才够?”

    男子怔了怔,感受到少年这些时日对自己的忍让,牵动了嘴角,竟是一丝难以言语形容的风致。

    只一瞬,他已别过面,不高不低的声音命令道:“传。”

    不远处智者停笔,睨向两人,面无表情地又低头书写。

    小照壁后一男子走出,未有衙役跟押,堂里堂外一阵嘈杂纷乱。县民衙役皆能认出那人,这并不因为他平时有所作为,只因清水县非大县,生于斯长于斯,总得与人有所交集。

    “堂下所跪何人?何方人氏、以何为生?”依律,男子命他于堂上报名,藉多方观审录入案中。毕竟是在别人地盘,他的一举一动皆十分谨慎,不留下把柄。他让那群八卦县民留下亦是此理。

    “草民黄顺,泉州清水县人,以卖草鞋为生。”他答话。

    一般来说,卖草鞋者多为粗人,此人手脚粗糙生茧,然回话时态度大方,似是见过世面之人。男子双眉拢了拢,看样子押解过程他亦是没有太多挣扎……慵懒的眼落在他沧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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