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僵持,两人皆是心沉谷底,神态如失了三魂七魄,颓然一跪。云华皱眉一瞥,见状不对,忙沉声问:“三弟,你们在说什么?那鬼气溃散果真有预兆?既然有异,为何当时不去追查或上报?”
脑中一片空白,云濯闭上了眼:“……我们当时并不知。”
“不知什么?!”
此番争执听个大概,清洛终于也按捺不住,将袖袍一扬:“不知有异?不知会有此事态?!那你们还知道什么?游玩?喝酒?还是接着捅娄子?!”
“道长,罢了。”
见众人情绪皆愈来愈激动,字字句句皆是指责两个少年。陶青绀赶紧上来打圆场:“司徒公子和云小公子是无心之失,如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道长还请少说两句吧。”
“哎!”
看着地上那自责不已的两人,清洛终只能一声长叹:“这些年,宇矜和烨白为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弟弟做了多少事!你们却连,却连……哎!”
言语未罢,欲说又止,摇头拽上段昭英之手,迈步走向一旁。
“罢,方才折腾辛苦,你们也去旁歇息吧。”
见道士走远,陶青绀拍了拍二人的肩:“各派掌门长老即将赶来,届时后事交由我们便好。”
言谈已尽,云濯不知自己是如何点头应了是,又如何扶着司徒凛另找了一块石板坐下的,更不知半晌之后,自己是如何同众人一起参见了各派掌门,再说明了事情原委的。
只记得自己回想着那在小村里看着他们直摇头的黑衣少年,那在弟子房前叹气连连却苦笑忍让的沉稳少年,心里满满都是悔意。
而身旁司徒凛更是一言不发,眼眶憋到通红,连一双手也攥得指节发白。
见那人如此,他本想再出言宽慰,可末了末了,却终究一字也说不出口。
是啊,一个师兄身死,一个亲哥重伤,都不好受吧……
而且,还一时囫囵酿成大错,又能再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天意?说这一切与他们的疏忽无关?还是凭空设想一下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当初”?
不,并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也许清洛道长的愤怒不无道理,他们真的只会游玩喝酒捅娄子,真的太不成器,真的给兄长们添了太多麻烦了……
以前插科打诨无伤大雅,还自罢了,可这次却因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直至无可挽回……
春末初夏的温度并不算冷,可不知为何,云濯却忽觉周身泛起了彻骨凉意,让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分外难熬。
直到不知又过去多久,五派掌门联手施法,终于封印住剩余鬼气,摇着头从林子深处迈步走出。
众人见状忙上前询问,可得到的结果,却同方才司徒凛所言如出一辙。
――林内,没有离彻的半点影子,九淼首徒怕已遭不测,被鬼气吞得一干二净了。
此话一出,观者皆悲。被人搀扶而来的云辰刚刚恢复了半分意识,闻此语便又咳出一口鲜血,再度陷入昏厥;清洛道长则径直将佩剑浮生怒掷于地,引得林间传来一阵阵名器的悲鸣。甚至,连一向性子淡泊的陶青绀,与老成持重的云华,都直摇头叹气。
九淼首徒,幼时身世悲凉,幸得人所救,立命安身仙门五派,一路走来,沉稳知礼又不失侠义心肠,终得青睐而少年有成。岂知终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迎来大好名途之时,却遭此横祸,殒命归离潭。
如何能不让人唏嘘。
悲凉寂静之中,云濯亦摇头一叹,望向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司徒凛。
与旁人的悲愤莫名不同,那人以鬼瞳窥探在先,似早对这般噩耗有所预料,眼角悲意与悔意皆已寡淡不少,带着血丝的眼里,生出一股不知在和谁较劲的执拗。
一片议论与叹息声中,他眼里忽浮上层血丝,站起身来,推开人群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魔尊凌溯面前。
众长老掌门间,紫衣少年声音沙哑:“师叔,弟子斗胆一问,此次鬼气泄露之灾,是否原因已明?”
此语方落,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只顾哀叹的江湖人士们也如梦初醒,纷纷抬了眼过来。
“已明。”
正中玄服的九淼掌门凌溯沉吟片刻,终点了点头,郑重道:“鬼气封印二百年有余,乃是因祖先信物庇佑,辅以众代弟子加持,方能一直无虞。可方才我等上前之时,见其中仅有四物,由青鸾君云翎所留之药玉剑柄已不知所踪。信物失,封印损,此番鬼气之祸便是因此而生。”
——什么?
这番话语听得在场众人皆议论纷纷,云濯也气息一滞,匆忙起了身。
鬼气溃散,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盗取信物,刻意为之?
他几步从旁边人群中走出,挤到自家大哥面前:“哥,盗信物者接近归离潭必留其踪,这些天都是谁在看管归离封印?又是谁在筹备祭典相关?”
云华皱了皱眉:“这,要说近三五天,倒都是云家弟子在筹划准备。可若再往前推,我便不知了……”
他思量片刻,又道:“毕竟,封印大典乃五派共谋之事,这看管参与者,今年虽以云家为主,但其余四派也必皆有参与……人多手杂,这一时如何查得清啊。”
“一时查不清,那就一点一点慢慢查。”
云华之言未落,原本跪着的司徒凛却忽一甩衣摆,站起了身来。
他将一双拳头仍攥得指节发白,咬紧牙冠之间字字笃定:“一天一天,一人一人查!我倒要看看,竟是何人要害我师兄!”
沉吟须臾,司徒凛又望向当中的九淼掌门:“师叔,弟子恳请受此事之命。”
“也好。”
见他心意已决,凌溯点头默许:“彻儿平素虽结交甚广,但他之不测终算我九淼内事。你自幼同他一起长大,这后续诸事,便由你来打点,权当作一番历练了。”
“九淼次徒好义气,也加上我吧!”
“当年凌云大会上,承夜公子于我有点拨之恩,算我一个!”
“素闻离公子侠义胸怀,今竟遭此横祸,此事不彻查不足以平我心中之怒,也算上我吧!”
此语方落,人群当中又是一阵喧嚷,九淼首徒在同辈之中名望不小,此番遭害,人皆义愤填膺。辅听说要开始调查,许多热血少年亦振臂响应,登时三三两两,摩肩接踵,挤至司徒凛身前,要求一道而行。
可那攒动人头之后的云濯,却越看心里越嘀咕。当中之人低头并未望向他,一袭紫衣仍是孑立,在林中浓重的夕雾下显得模糊了不少。
他与他皆非长子,也不是当掌门家主培养的好苗子,自幼闲散浪荡,被兄长和父辈护着长大。如今庇佑已失,涉世又未深,加之因李鸢儿之事平添自责,心中愤懑悲凉。届时再揽下这费时费力费心的差事,若调查有结果倒罢,若一直无甚结果,只怕要身心皆垮,更容易落人口舌。
可,云濯深知那人之性情,平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一朝管了事,便是不死不休。当下他对此案毫无退意,必是已因那日未曾将鬼气查个透彻而悔恨,同自己憋着一口气,誓要查出真凶,以期稍作慰藉。
至亲之命在先,满心悔意在后,他劝不得,那便只能与之同道。
思至此,便迈步踉跄行到那人面前,喘着粗气道:“凛兄,让我也跟你一起去调查吧。毕竟离兄之事我也……”
“不,你回云家去。”
未察觉他方才下定许久的决心,司徒凛却斩钉截铁:“云二公子身边不能没人照料,若不想让我再添悔恨,你便不能让他再出差池。”
云濯几乎脱口而出:“我去照顾二哥,那你怎么办?!”
“无妨。”
司徒凛冲云濯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极勉强也极难看,不像智斗钩蛇妖时那样悠然自得,更不像对峙李鸢儿时那样成竹在胸。
他狼狈摇头道:“你顾好了你二哥再来寻我也不迟,毕竟兄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
“我……”
云濯欲言又止,方要再上前两步,却忽被身后几名匆匆赶来的家仆拽住了袖子。
那几人“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生生将二人视线隔开:“三少爷,不好了,二少爷伤势似乎又加重了!折艾卿那边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却还是根本压不住啊!”
云濯一怔:“什么?!二哥他又……”
“三少爷,老身求你,快去看看吧!大少爷同老爷去送各派掌门了,现在二少爷身边除了您,就再没别人了啊!”
又有老家仆徐徐赶来,冲他一拜:“您平素如何贪玩都无妨,可现在,不能再一时意气,弃家不顾了啊!”
“我……”
老者字字恳切,正中云濯软肋,他抬头望向司徒凛,左右为难:“凛兄,那我……”
“快回去吧。”
司徒凛难得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你我就此别过,届时再会。”
然后,未及他再作回应,便决然一转身,随九淼众弟子与凌溯向林外而去,须臾不见身影。
第二十四章 潭中乱 其三
少见的酷暑加上连绵不断的梅雨让这个夏天分外难熬,院里那几株桃树早落得芳菲尽散,唯剩青秃的树干仍在烈日下苦撑,倒显得形只影单又好生可怜。
凌霜居中,云濯趁着午后半刻闲暇靠坐窗边,桌上桂花糕因许久未吃而侵了南地潮意,不酥不脆却甜到发苦,略品两口,仍不是滋味。
回头之际,又一眼瞥见那些蔫嗒嗒的林木,恍惚也不知想起何事,他虚虚一叹。
他小大哥二哥整整三岁,是家中幺子,虽非一母所出,自幼却被保护得极好。被罚抄家规时有大哥送饭,被爹爹骂时有二哥求情,甚至,连挨手板时,亦有两位哥哥以“教养之过”为名陪着一起担。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