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弟子被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咬牙死死靠住房门,不让半分。
“干什么?!住手!”
见此人又在此欺软怕硬,云濯心内新仇旧恨一股脑儿上涌,两步上前按住那人手臂,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在九淼地界威胁其门下弟子,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哟,我当是谁呢。”
瞥了眼从屋后走出来的云濯,姜未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收了剑,眯着眼睛望向他:“原来,是罪人司徒凛的小兄弟啊!怎么?终于按捺不住要为这人和我打一场了?”
云濯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呸!说凛兄谋害离兄,你可有证据!”
“怎么没有?”
姜未掸掸袖子上的灰尘,嘴角笑得都能提上腮帮子:“只有你的凛兄,既有动机又有时间,出了事之后还第一时间咬定了离彻已死……哦,若这还嫌不够,那再加上那封信和我的证词,看他如何洗得清!”
“你!除妖那几日凛兄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你信口雌黄,污蔑他人,难道是嫌在凌云大会上苦头还没吃足?!”
越说越气,云濯一把拔出无奇,将那人手中之剑挡开:“凛兄知道离兄已死,是因出事之后他最先冲进去用鬼瞳探查。如今连丢失信物都没有找到,你们如何能凭一封信就说他是盗了信物谋害离兄的奸人!”
“哦,云公子说得好啊!”
见剑被挡开,姜未也不急,仍是皮笑肉不笑:“可惜啊,我信口雌黄又如何?你方才所言不也是一面之词无甚证据?就凭你和司徒凛那私交,共这番找不出第三个证人的说辞,你猜猜到时别人是信你还是信我啊?”
云濯怒目而视,不语。
姜未一笑,又伸出只手来,笑嘻嘻将他剑锋拦下:“不过,你要想打我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只不过打我之事小,到时我怎么传扬出去,可就不好说了。”
他顿了顿,又道:“想想啊,‘云家三少为袒护罪人司徒凛而殴打证人’,啧啧啧……”
“住口!”
拎着姜未衣领的指节攥到发白,云濯咬着牙怒视须臾,终究只能松手放开。
他瞪着眼前不紧不慢整理着衣领的湛露弟子,按剑归鞘,横眉倒竖:“滚!”
“哎,滚便滚吧。”
被人放开,姜未漫不经心弹了弹衣袖之灰,眼见在此也讨不着什么便宜,便耀武扬威地转身欲走。
而刚迈出几步,又不忘回头道:“天狼君啊天狼君,听我一句,人言可畏。反正司徒凛这回已成众矢之的,你一人又能做些什么呢?还不如及早抽身……”
“你滚是不滚!”
云濯一抬手,无奇一半剑刃寒光闪闪。
“呸,小爷我这是好心。罢罢罢,云三少,咱们走着瞧!”
姜未心有不甘地啐了一口,终于一抬手,示意自家弟子暂时回避。
云濯冷哼一声,倒也懒得再看那人跋扈的身影一眼。回过头来方想起正事,忙抓了门口那九淼小弟子问道:“小兄弟,凛兄怎么样了?”
“回云公子的话,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那尚心有余悸的小弟子被此一问,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司徒师兄看到了那封信,便呆傻了似的一字不言。几日前还将自己关在这弟子房里,任谁也叫不开。更甚者,除了喝酒,竟连送来的饭食也没动过……”
云濯大惊:“你说什么?借酒浇愁?饭食未动?”
小弟子点点头。
他又忙问:“几日了?”
小弟子道:“三日有余。”
他一甩袖袍,心中更急:“这人不要命了?那信上究竟……”
小弟子摇摇头,意为不知。
“这,这。”
急事当头,想到那屋里之人情形未卜,云濯四下张望,终看到屋后一扇糊着纸的木窗。
想起自己平日翻墙钻窗轻车熟路的“绝学”,他只得咬了咬牙:“我想法子进去看看他。”
语罢,三两步走到那木窗前,伸了手将之一把推开,目光可及的室内光线昏昏,浓郁酒气分外明显,却是根本看不到司徒凛的踪影。唯一尚能看清的,便是满地铺陈的凌乱纸张共破碎横倒的粗瓷酒坛。
“凛兄?”
一见这幅光景,云濯慌了神,双足一跃,缩着身子翻进室内,却在落地时差点被卷铺在地上的宣纸绊个倒栽葱。踉跄着摸黑半天,可算摸到张桌子,顺次寻着蜡烛,看清了室内的一切。
原来置于角落的两张竹床已只剩了一张,床上床下铺天盖地皆是写满了字迹的碎纸。
——那纸中有的被酒液打湿已辨不明所写,有的尚能一认,“归离潭”三字分明可见,大约正是当初司徒凛调查之时呕心沥血所书,却终因此变被弃置一旁。
而方才被他摸索到的桌子上,除了几坛残酒粗瓷坛下,压着封泛黄的信。
只是,不知是因过了多人之手,还是因司徒凛事后又捏着它心绪翻涌,那信的纸张已被揉得极皱。唯一幸运的是,其上所书的八个字还算清晰。
――白泽君有难,归离潭。
这便是令凛兄身负污名,又心神不宁之信?
云濯心下生疑,忙将之细细打量一番,再抬眼时,却狠狠摇了摇头。
——司徒凛为人放荡不羁,字迹亦是龙飞凤舞的飘逸之体,而此信字迹为簪花小楷,细看之下颇有几分清秀意味,分明更像出自名女子之手,是那人万万模仿不来的。
什么凶案铁证,这分明是姜未信口雌黄的诬陷!
思量至此,他心内怒意顿起,回身欲再作打算,却闻一阵窸窣声响。
但见床边那摊“纸山”凌乱倒下一片,当中露出团绛紫色的身影,伸开只手来三两下将那些纸挥得七零八落,纷飞满天。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自其后低吼道:“谁,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出去!”
“凛兄?!”
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何人,云濯急忙上了前去,一把将那些纸张掀开,浓郁的酒气共潮湿纸张散发出的霉味扑面而来。
顾不上这些,他将下面仰躺着的那人拉起来:“你,你喝了多少酒?!”
“云,濯?”
被连拉带拽,半直起身子的人看清来人,终于眯着眼抬起头,惨淡烛光照于其上,看得云濯心下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司徒凛。
印象中的司徒凛,永远那个是意气风发的紫衣少年,永远是那个胸有成竹站在他面前的小哥哥。不论是紫竹林中还是凌云会上,不论面对着钩蛇巨妖,还是冤魂厉鬼,他总能漫不经心摇着扇子,在剑走偏锋中轻描淡写着,将一切化险为夷。哪怕是做了件让全天下人都匪夷所思的荒谬事,遭了不解之人的耻笑,于那人而言,也犹能抚着平平笑得不羁又轻狂。
可现在呢?
几日不曾进食的身子轻得仿佛一触即溃,眼底的血丝也比一月前有增无减,眉间尽是憔悴的倦意,酒醉的薄红早剩褪得剩了淡淡印子,却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寂静须臾,他终抬起一双失了神采的红眸,苦笑着看向云濯:“是你,你此刻又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告诉我,外面有人要抓了我就地处置么?”
“我……”
云濯看着眼前人这副样子,只觉胸口闷闷作痛,忙伸手按住那人肩膀:“凛兄,那信不是出自你手,你更不是害死离兄的凶手,姜未信口胡诌泼你污水,你为何不去辩驳?”
字字入耳,司徒凛一声苦笑:“辩驳?不……”
他缓缓低下了头:“呵,辩驳什么?我就是害死师兄的罪人啊。”
以为他仍在顾自后悔,云濯急得直摇头:“凛兄,你还在为未能及时察觉鬼气之事内疚?那事其实我也……”
“不,不只是那件事。”
司徒凛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直到他们从我师兄遗物中拿出那封信来,我方想起,师兄临走那日清晨,竟是来问过我要不要同行的。”
云濯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将言语反复咀嚼后,忽大惊失色。
良久,才又试探道:“那你……”
“那我为何没去呢?”
料到他未出口的话语,司徒凛机械地抬起头来,望向那扇方才被推开的窗户,半明半暗的光影投射在他脸上,一时竟教云濯辨不清表情。
他喃喃道:“我也想问自己,为何当时偏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偏又理直气壮说了句‘除妖那次我都陪你了,这次还能出什么乱子?’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呢?”
见人自怨自艾,云濯不知如何劝慰:“但,那信物终非你所盗。”
“那又怎样。”
渐渐沉浸于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又摇头道:“姜未并未说错,两次机会当前,我却始终未能挽回,纵那盗走信物之人非我,不也是害死师兄的罪人么?”
寂静须臾,司徒凛叹了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而顾自道:“或许,或许当时清洛道长骂得不错,我于九淼,是个不省心的弟子,于师兄,更是个不成器的师弟……”
“不,不是这样的!”
面前之人心性沉颓,深陷懊悔中难以自拔,云濯一咬牙,只能再像归离潭前那日一样,环住他的肩。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