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看着庞敏的身影陷入夜色,也当即振衣回首。那种睥睨天下、横扫千军的气势又重回他的身上。
“众将听令——入宫!”
两千骑兵一路向内廷疾驰,根本未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整个皇宫眼下已是炸开了锅。往昔雕栏玉砌,富贵繁华,一瞬间全变了摸样:珠帘四散,玉架倾颓,字画满地,翠碧蒙尘。只见大小太监宫女惶惶奔走,慌乱得如一锅蚂蚁,一时从东面跑到西面,一时又复从西面奔回东面,妄图寻找到一丝可能逃出去的缝隙。所有的往日风光一朝散尽,便让人看出其下掩藏着的人心百态、种种丑恶:有趁火打劫将主子洗劫一空的太监;有躲在墙角朱唇染灰嘤嘤而泣的主子;有心生绝望歇斯底里冲至军前但求速死的疯子;更有卖主求荣绑了贵妃公主献于阵前的小人。
对于这些,庞统真是连看一眼都懒。他只吩咐下去全军不得趁火打劫作乱伤人,一路直向赵祯寝殿而去。
他知道公孙策先前那一出,赵祯定已得了消息。庞统却不担心赵祯逃跑——若逃了,他更是不配坐这大宋江山!即使苟且偷生,也尚不如今日就死在阵前。
大军绕过蜿蜒的回廊,果然远远看见寝殿之前数百兵士严阵以待。熊熊火把映着森森战甲,簇拥着当中那抹明黄的影子——这才是当日值戍宫中、真正的禁军兵马!
庞统做了个“止”的手势,大军瞬间停住脚步。他独自缓缓策马上前,隔着层层箭尖相向的弓弩哈哈一笑:“赵祯,算你还有些骨气!也不枉本王这一番苦心。”
“庞统!你作乱反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么?”赵祯的声音彻穿黑夜的宫殿,带起阵阵凄厉决绝的回响。
“天打雷劈?”庞统不由又大笑出声,“赵祯啊赵祯,你说这话当真有趣!”他脸色一正,冷声说,“本王今日倒要看看,老天若真有眼,是先劈你这昏庸无能、割地求和、陷万民于水火、辱没太祖威名的皇帝,还是来劈本王!”这一字字由内力送出,顿时撕裂黑暗的夜空。
“你——!放箭!”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赵祯一声令下,万千利箭当即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袭来。
庞统早有所料,拔剑在手几个腾跃,轻巧退至射程之外。他立在丹陛廊柱尖上,手中宝剑向下一挥:“杀——!”
号令一出,无数更长、更粗的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白色的尾羽点亮一片夜空,迎面与赵振一方所射之箭生生撞上——那是塞外征战所用的远距弓弩。只见不知何时,自寝宫四周重重偏殿屋顶之上,密密麻麻生出不计其数的弓弩手,早齐齐将箭尖对准正中。骑兵们趁对方弓弩手一时死伤补充不及,一拥而上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刀戟交错间哀鸣四起,血肉横飞,染红丹陛。残肢断臂,裂弓碎甲,瞬间铺满这玉砌的方寸之地!
眼见大军来势汹汹将自己的守卫蚕食鲸吞,赵祯只能随着乱军一步步退到了大殿门前。他此时背靠着门柱,已是再无可退!其实,即使是有路,他又能退到哪里去呢?这一刻,耳边金戈铮鸣杀声震天忽然都渐渐淡去,他冷冷一笑,不由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十三岁登基,刘后专权;费尽心机扳倒了刘后,又对她养出的庞氏一族莫能奈何。就是亲如父子的皇叔,也生生自他手中分出了几分天下——原来,自己真如庞统所说,是个如此无能的皇帝!
“赵祯,你都看见了,你这区区禁军挡不了我的。你还不束手就擒——难道你还在等那郑州府的援兵么?”庞统傲然冷笑,“老实告诉你赵老六,你心心念念盼着的援兵,此刻在汴京郊外,怕早被你那群忠心护主的禁军兵马杀了个精光吧。你若就此罢手乖乖交出玉玺,本王还能给你留个全尸,日后风光大葬!”
“哈哈哈——”赵祯忽然仰天长笑,这是他身为帝王一生当中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他整整衣襟,分开身边最后的近卫,不顾他们的阻拦,几步来到台阶边上。明黄的身影傲然而立,宽大的袍袖被微凉的夜风吹得猎猎翻飞。
“庞统,你的心思朕心里也有数——你可敢给朕一句承诺么?”
庞统怔了一怔,忽而面色一肃,“赵祯,你当本王和你一般无能!十年之间,且教你看什么叫做盛平天下!”
“好,好!如此甚好!那朕就在奈何桥边等着,看你许的这天下太平——!”他言罢忽然夺下身边近卫的佩刀,在自己颈间狠狠一划——
“皇上!!!”
“…行了!都住手吧。”庞统自军中一步步行来,盯着地上赵祯犹自大睁的眼,“主子都自尽了,你们还拼什么,都住手吧——”言语之中有着微微的叹息。他说罢挥了挥手,“来人!压他们下去。”
赵祯,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
作者有话要说:
☆、相煎
展昭和公孙策分别之后,随同刘福等人纵马急催,直奔郑州府。一路上,两名大内侍卫自不必说,没想到这刘福也是深藏不露之人,虽已上了些年纪却是骑术了得。展昭心中想着,随手又是一鞭。他哪里知道若不是为了心中执念,刘福早就支撑不住。他知道现在皇上安危已是系于己身,不顾双腿早被磨得血迹斑斑,只伏低身子紧握马缰,一门心思咬牙向前。
四人狂奔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郑州府地界。展昭远远就见前方点点火光蜿蜒一片,稍微一望居然看不到边,心中不由一惊,喊一句“有埋伏!”便要拦住众人。
“展少侠莫慌。”刘福狠狠一勒缰绳停下,先安抚了展昭等人,随即提声叫道:“可是许将军么?”
“正是末将!刘公公一路辛苦。”随着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对面深沉的夜色当中闪出一人慢慢靠近,直到近前。
“许将军!”刘福一看清他面容,果真是郑州守将许正武,顿时感觉松一口气。“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我郑州府全部守军,三千人。”
“好!”刘福闻言匆匆下马,示意其余众人,“——许将军,接旨!”
于是数千将士皆尽跪倒,口呼万岁。展昭自然也随同两名侍卫跪了,心中却暗暗猜度许正武怎么会提前带兵出现。他虽不谙官场规矩,但也觉这刘福胆子忒大,居然在亲自宣旨之前就派人私传圣意,调兵遣将。不过其心可嘉,非常时行非常事,他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妥。至少比那时时不忘宫中规矩、古板到家的王忠顺眼多了。
既宣完旨,许正武连同三千兵士直接上路,争取到了许多时间。然而大部队行军毕竟不比人少,仍是陆陆续续走了两个时辰,方才来到京郊附近。
汴京本身地势开阔,当年太祖定都于此主要是念及中原地利,便于南北统治。从郑州入京一路顺畅皆是平道,却仅在堪堪进城之前,必须经过一片广袤密林。若是平日,许正武必不会多加理会,但今时不同往日,京中或已有变。他传令下去全军缓行,小心埋伏。展昭等人自是知道夜间林中凶险,也各自留心。
待先头哨兵入林打探回来言道一切无异,三千人马才缓缓而行。许正武走在当先,仔细扫视四周。夜间林中自是不闻飞鸟,也时有虫鸣阵阵,可就是有种武将的直觉突然敲响在他心头,“不好!大家快熄火把——”
可惜他还是喊晚了。就在他话出口的同时,铺天盖地的箭雨也一并袭来!
“刘公公!”
“啊啊啊”
许正武正心道不好,忽听队伍中混乱的惊呼和惨叫哀号交杂一片,撕裂耳膜。他忙挥起大刀一阵劈挡,高声厉喝:“大家别慌!熄灭火把,不要走散,大家紧跟着前面的人往外冲——”
早在箭矢离弦破空的霎那,展昭就发觉不好,立刻低伏了身子躲过第一波袭击,然后不敢稍停地用力一蹬飞身上树,借着还未及熄灭的火把想看个究竟。那两名大内侍卫也反应不慢,只晚一瞬就随着冲天而上,各自落在高处。刘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目标,还没来及惊慌或者害怕就被当胸一箭落于马下。
展昭知道现在敌暗我明,是最危险的状态。他努力向林中看去,奈何四下沉沉一片,不知道对方到底身在何处有多少人马。不过看这一**箭雨的密集程度和时间间隔,对方人数和己相比应相去不远。如此自己贸然深入改变不了大局,还是先救主帅为好。展昭打定心思,就几个飞纵向许正武的方向追去。
一切电光石火只在一瞬。听见将军号令,众兵士慌忙灭了手中火把,拔出兵刃张大双眼,紧紧靠着前方人的马侧摸索着前行。此时左右两边走在最外侧的兵马早已倒伏一片,惨叫连连。上一秒还走在自己身旁之人,下一瞬身上就会插满箭矢了无生气。那种对死亡的深切恐惧压垮了他们。大家都意识到了暴露在最外层有多么危险,纷纷拼命攥紧缰绳钻着挤着往里靠,甚至不惜推搡拉扯同伴下马或者直接以身边活人挡箭。道德算是什么,只有自己保住性命才是真!所有的人都赤红了眼,互相踩踏之下人仰马翻,亦是死伤无数!
被恐惧压垮的不只是人,还有他们胯下战马!一时之间战马群惊,纷纷咆哮着嘶鸣着,或作人立或上下癫狂,直接把身上骑手掀翻于地长啸而去,发疯一般撞击着一切挡在前面的人或物体,踏一路血花!
此时,已经是行列不存,罔谈军纪!所有的人马都自顾逃命,东南西北不管不想只随便先抓一个方向奔去。三千人顿成一盘散沙,不知有多少死伤多少逃逸。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无论自己选了哪个方向,等待着他们的,都只会是明晃晃的长矛和森森杀意。
许正武听到后面动静,知道自己已经指挥失灵,还是在黑暗中高声努力叫喊着:“大家都别慌——跟我往前冲!”
许正武知道,此时唯有出林才有一线生机。他一手持刀左绌右挡,一手狠抖缰绳纵马向前。他正疾驰间,眼见前方黑影稍淡,知是丛林出口,更加快马速。忽听耳边一阵风声,当下想也不想挥刀一挡,“叮叮”两声,正是箭矢落地。他心知方才一阵大喊暴露了自己方位,更是不敢放松,反手向马臀刺去。马儿吃疼发出一声嘶鸣。而正在此时,他感觉身侧隐隐寒光一闪,已有什么东西直对自己面门而下!
许正武只能双腿夹紧马腹,咬牙举刀迎上。“锵啷”一声,金戈相击,巨大冲力让他胯下正自向前的战马都不由向旁一歪。他心道不好,却仍是失了平衡,从马上落下便顺势一阵翻滚,立在了方才争斗处两丈之外。
对方听见声响,立即打马过来,细细搜寻。这迎击许正武之人自是王辽。他素知许正武善使大刀,虽年过四十仍是功夫不减。恐此番被他逃脱误了大事,便亲自上阵专等着他。他方才一击之下未曾得手,立时手里长矛一转,掉转马头跟了过来。
许正武听他跟过来,便知今日和这追踪之人是不死不休,索性等在暗处,感觉马匹声音近了,劈头就是一刀!
“呜呜”这一击之下伤了马腿,那马便是一软哀鸣着翻倒。王辽忙一个翻身跃开一段,握紧长矛和他在黑暗中对立。双方都看不清楚对方位置,一切都只能靠着武人的本能!后方的叫喊哀号已经淡去,此时仿佛天地间就只余他二人在生死相搏!
王辽听着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毫不犹豫抬手一刺。顿时对面传来一声闷哼和**被刺穿的微响。他一击既中随即转手回身又是一下,“铛——”的一声被对方大刀正正架住。两人你来我往险象环生,一个交错就是几个回合。王辽把长矛舞得呼呼生风,逼得许正武步步后退。他见机正欲再补上一刺,忽被眼前乍生的一道寒光晃了眼睛,忙挺矛迎上。
来人正是展昭。黑暗当中不能视物,他费了些工夫才找到许正武,却见他正陷入苦斗,便立即拔剑来救。
王辽和他甫一交手,即知来人是难缠角色,当下不再恋战,转身就走。展昭见他没再迎上来,也就作罢,转身往许正武那边走去。
“许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他话正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展昭心道不好,连忙上前,只见一个黑影委顿于地。他赶紧抓了起来凑近细看,果然是许正武,可惜数枚飞刀钉在他背后,已经没了生息。
“唉!”展昭恨恨一跺脚,知道事已至此多留无益,还不如赶紧回去看看公孙大哥和皇上怎么样了,便摸索着拦下一匹惊了的战马,向着京城而去。
王辽见展昭离去,小心地再次上前,确认方才所发暗器已取了许正武性命无虞,这才伸手抚上他大睁的双眼:许将军,对不住了!我王辽自知此生罪孽深重,来世,来世再还吧!
两刻之后,京郊这片黑暗当中的密林,已和往日一般,又是静悄悄一片了。只是等明日的太阳升起,照亮一树枯叶的同时,也会现出那满地的尸身死马、断箭残甲吧。
见手中平安焰火一飞冲天,王辽便带着手下的殿前司兵马回营。
“王将军,这样就行了么?真不用进宫向皇上复命?”一名将官不解地问,却被王辽阴沉目光一瞟,就不再作声。
在他们身后,几名年轻的卫队长们还在得意的议论着:“啊,我们终于也捞到仗打了,还一上来就立的这种平叛大功!”
“是啊是啊!那僖靖王也真是,不掂掂自己有多少斤两,就这么点儿人还想造反?!光我们弟兄不就杀了他个人仰马翻么哈哈哈”
听着这些人越来越兴致高昂的谈笑,王辽只觉心中一阵烦躁不堪,是茫然?绝望?或是悲伤、愤怒?他只能暴喝出声:“行了,都消停点!让人听见像什么话!”
“王将军…”几个将领不由有些讪讪:这不刚打了大胜仗么?自己几乎没折一兵一卒,把反贼杀了个全军覆没,怎么将军却跟吃了火药似的?明明平时都那么豪爽,和大家称兄道弟惯了的…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打了大胜战大家高兴高兴,没什么关系吧?”李毅在旁边打抱不平。
老四,是因为你们都不懂啊!你可知道,我带你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弓藏
同来时的快马兼程军容整肃相比,禁军兵马回程时走的就轻松随意多了。军士们初战大捷之下难抑心中激动兴奋,只保持着基本的队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争论是谁方才杀敌最多,谁冲在前面最为勇敢。王辽此时满心酸涩,根本顾不上去管束他们;余清一如既往的沉默;李毅年少热血,历经一番厮杀,也正在兴头上,便由着他们。于是直到全军回营,一班军士都还是谈笑不拘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们此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担心着他公孙大哥而先行一步来营、却见人影空空便又向皇城而去的展昭如何交身而过,就此失却了最后一线宝贵的生机。
眼看营门就在面前,王辽神情复杂地微微偏头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弟弟。余清仿佛见他唇角动了动,却始终没听见什么声音。
“啊呀,总算是回来了!”
“就是,跑了大半夜,总算回来可以睡个好觉了。”
“累死了哎哟哎哟”
士兵们纷纷翻身下马,各自把坐骑牵到马厩拴好,三三两两结着伴,都往营房内走去。寂静的大营顿时一片喧哗,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约莫一刻之后,随着各营房内烛火次第点燃又纷纷熄灭,殿前司兵马营终于安静了下去。
夜风吹过,一片虫鸣。
小半个时辰过去,所有人都陷入深沉的梦乡。忽然一片艳丽的火光像在一瞬间就盛放在大营各处。片刻之后,滚滚浓烟将兵士们自甜梦中叫醒,阵阵惊叫划破夜的寂静。
《御宅屋》z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