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啊——”
然而还不等他们跑出十步,早有无数弩手张弓搭箭,根根箭尖反射着寒光,耀花人眼。夏军还未及多想,夺命的飞矢已挟劲风迎面而来,冲在最前的军士顿时倒伏一片。云梯落地的巨响震撼着西北解冻不久的地面。
但是趁着城楼上一波箭雨方过,新矢未发之机,紧随其后的夏军战士背上背着刀剑勾索,手持乌黑的盾牌,红着眼睛重新抬起地上的云梯,毫不犹豫地一脚脚踏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嘶吼着,又向城楼迈进了一步!
看着城下乌压压的盾阵,角厮啰的另一名大将伦布站在楼上连声下令:“继续放箭,别放松!绝不能让他们靠近——步兵准备近身战!”
密集的弓弩仍不时穿过间隙直入人体,或许多不致命,却依旧让一部分兵士失去了战力。然而有了盾甲的保护,云梯终于一架架地搭上了青唐城楼。密密麻麻的夏军已经开始蚂蚁一般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众多勾索也带着风声被抛掷上来,紧紧钉在了墙沿。
“步兵快上!”随着伦布的命令,数队彪悍的吐蕃战士抡起弯刀就向勾索砍去。断绳急速下坠中,带起夏军惊恐的哀号。长久的战斗让敌对双方都早变得麻木,他们对声声悲鸣充耳不闻,根本懒得向城下看哪怕一眼,就马上几人合力使劲去扳搭在墙头的云梯。梯上的夏军眼看不好,紧紧抓着倾颓的梯身,一边还不放弃努力地拼着命向上。最顶端的夏兵知道已经无望,仍本能地顺手扯了一个吐蕃人和他一同下落。云梯倾塌发出更甚于前的巨响,连带着纷纷坠落之人的惨号和被压在梯下的士兵们的悲鸣,地上血肉模糊,凝成一片。
西夏的云梯接二连三地被一架架推翻,却仍在一次次地向上搭起,让墙头的吐蕃士兵们疲于应付。他们手里忙着扳倒一座,冷不防自身边未注意处闪出几条夏人身影。他们二话不说抡起大刀就向吐蕃人背后砍去,顿时砍翻一小片。吐蕃人初是一愣,有数人就这样怔怔的眼睁睁看着大刀迎面而下。余下的待见同伴声声哀号、肢残臂断才反应过来,马上挥起兵刃,乒乒乓乓战到一处。
一旦有一队人冲上城楼乱了对方阵脚,余下的兵士自有机会重扶云梯重掷勾索再上城楼。小小城楼哪容得了这么多人!众多士兵不分敌我殊死拼斗你推我攘间,不少人直接从城头坠落,凄厉的号叫划破天空。
“坚持住!安将军很快会来支援!”伦布大喊着,手臂一翻再砍倒一名夏兵。为能更灵活地牵制李元昊,角厮啰把十万兵马尽数交予自己心腹大将安子罗驻扎在外,同夏军遥相对峙。如此一来青唐城中守军虽同别处城池相比不见得弱,却万不能与元昊十数万之众硬拼。然而这数月间正是有了安子罗互为犄角,不仅城防无碍,更将李元昊逼得甚苦。
墙上守卫正自苦苦支撑,忽闻远方一阵军号,皆不由大声欢呼:“是安将军!安将军来了——”援军将至让吐蕃人心中一实,立刻振奋精神,反将夏军生生自城楼上逼退!
“骑兵准备——随本将去助安将军一臂之力!”伦布也是一振,挥刀大喝。
果然又是如此。李元昊骑马立在青唐城远处的高岗,将战局看得一清二楚。吐蕃人明明看来人困马乏委顿不堪,却为什么每次战鼓擂响都会眼冒精光,抓起兵刃跃上战马,喊着杀声奔驰而来,鬃狗一样一口咬在己方身上,任你怎么打、怎么杀,好像就是不能让它松开深嵌在肉里的牙!这个安子罗!李元昊在心里愤恨之余,也颇有几分赞叹。想他自拥重兵在外,明明就可弃了那不成气候的角厮啰另择城池自立为王,却任自己五次三番阵前战后激将游说,犹是一心向主,在没有他援的情况下熬过漫长的冬季。现在天气转暖可复农耕,自己不能在此久拖,不然等对方粮草一继缓过劲来,他莫说是胜,便是走、怕也走不得了!
——必须速决!李元昊深暗的眼睛一眯,伸手向着青唐的方向狠狠一挥:“传朕军令!命乌蒙务必支持住,好好拖住安子罗,能吃下多少就吃多少,直到这群吐蕃人再也站不起来!”
“是!”
眼看着哨兵消失在视野,李元好唇角勾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安子罗,想那角厮啰唯一的本事,就是养了你这条好狗!你既冥顽不化,朕今天拼了这五万人不要,也要拖着你十万大军陪葬!此番决一胜负,就在今晚!
此时攻城战马上就将演变成两军混战。乌蒙见安子罗援军来袭,立刻号令召回攻城将士,以五万人结成一个半月形阵,欲以左翼小部人马阻挡城中冲出的骑兵,由右翼主力正面迎上安子罗部队。他心知此战已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前有安子罗,后有伦布,两股成夹击之势,而自己此番,不会有一兵一卒支援!他端坐马上,默默抬眼望了一眼主君方向,猛地举起大刀向天一指,明晃晃的刀刃耀出一片寒光:“弟兄们,家里的父母婆娘还等着吃的下锅——我们要是在这孬种,想想他们怎么撑过今年冬天!是男人的都跟我冲!拿下青唐、打败安子罗,最肥沃的草地就是你们的——!杀!”
“杀!杀——!”这番话彻底叫醒了夏人骨子里那种暴戾的血性。他们个个举刀向天,如雷的怒吼撼动着青唐城池。
这一场战斗从上午直打到日落西山。当安子罗的军队终于杀死最后一名夏兵,吐蕃人也遭受了重创。收兵的号角虽然早已一遍遍响起,不少人却是挣扎了很多次,还是站不起来。但无论受了怎样严重的伤,他们这次无疑是被命运眷顾的——比起偌大的平原上那一堆堆的尸首残肢,此刻还能够有一口气,就是天大的幸运。
还能够走动的吐蕃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归队。早卷了刃的弯刀拖在地上,发出锵锵的刺耳声响——今天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然而命运总是嘲弄无力反抗的人们。
此时月刚上半天——夜,才正要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黄雀
是夜,月晦星稀。深暗的天幕和沉沉夜色混杂成一片,严严实实的包成一个笼子,直闷得人透不过气。
吐蕃大营早吹过了休息的军号。此时四下寂寂,只闻篝火炸裂的细微声响,间或传出伤兵们低低的呻吟或咳嗽。守卫领土的将士们历经一天厮杀,都已沉沉睡去。连戍守在各处的值夜卫兵们都疲惫不堪,有几个歪歪斜斜地靠着营帐,发出轻轻的鼾声。
西夏大将哥舒应领着五千裹了马蹄的轻骑静悄悄一路行来,等的正是这个时机。他一马当先来到营前十丈之外的暗处,四下细细看过,便回头向身后伸手一挥。一队精悍的西夏士兵安静下马,为首之人向他略一点头便带队轻巧地向敌营奔去。哥舒应等了片刻,待见吐蕃大营一角隐隐耀出红光一片,不由勾起唇角,举手在嘴边做了个呼哨,五千铁蹄便跟着他跃出黑暗,奔雷一般冲向敌营。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着火啦——快救火啊!”
“西夏人来啦!快逃哇——”
“杀!”
“啊啊不要!”
救火的叫喊和遇袭的哀嚎几乎同时响彻夜空。和衣而卧的安子罗猛地被惊醒,伸手就去摸自己枕边的弯刀。就在同时,他敏感地察觉自己帐内暗波涌动,是谁进来带起了一股微风?他暗暗握紧了刀,不意外看见黑暗之中寒光一闪,立时举刀迎上,一边大声呼喊卫兵。刺客见一队亲卫冲了进来,也不恋战,马上趁着黑暗逃出营帐。
安子罗也一刻不停跟着出去,吩咐亲卫摇动旗帜,安定军心,组织迎敌。吐蕃士兵见了主帅,重新镇定下来。夏人只有数千骑兵来袭,且在营帐错综的方寸之地难以施展,很快被吐蕃兵三三两两围住砍翻在地,陷入苦战。
“将军,安子罗在营中,吐蕃人像是没有防备。”此时营外不远的暗处,方才的刺客正向哥舒应回报。
“好!放信号通知主公和元格——”
当响箭在半空中滕然炸裂出明亮的火花,等在吐蕃大营不远处的夏将元格当即传令全军:出发围攻吐蕃营寨。与此同时,另有两万西夏人马由李元昊亲自领着,再一次向青唐城池而去。
大半个时辰的行军之后,李元昊已经重又站在青唐城不远的丘地。他传令全军熄灭火把,匍匐夜行。一队队的夏人嘴里噙着匕首,背上背着勾索长刀,静悄悄向青唐城楼靠近。
入城相较以往要顺利得多。守城的吐蕃人直到看见第一个夏兵出现在城楼明亮的火光下,才反应过来又是敌袭。他刚张嘴要喊,一把明晃晃迎面而下的大刀却让他的话变成了一声悲鸣。
“啊——”
这样的动静终于唤醒了其余疲惫不堪的守卫心神,他们纷纷叫嚷着扑过来,想把一个个凭空从城墙豁口冒出来的敌人赶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援兵。
清理完几百名城楼守卫,两扇巨大的城门在深夜中轰然开启。元昊眯起了他那对细长的眼,伸手一挥,大队的步兵甲胄森森,随着他踏进了青唐城!
城墙上刀戟相击的响动在夜里传得老远,早惊起了城中百姓。然而他们知道城门一破,逃无可逃,只能家家户户关紧了门扉。男人们抄起菜刀悄悄站在门后,让老人和孩子们藏到床下、水缸,躲在一切能躲的地方,女人们紧紧捂住孩子的嘴,拼命把他们按进自己怀里。
李元昊进城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座沉默死寂的城市,竟仿佛一座空城。他带兵走在静悄悄的街道,直往角厮啰的住处而去,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在不住窥探,伺机而动。
不对!元昊在马上滕然坐直了身体,大声喊着:“退回城门!”
与此同时,自两侧民宅屋顶旋出一道道亮光,划破黑夜向着夏军袭来。
“啊啊啊”
“救命!”
纷乱的西夏语伴着哀鸣响在队尾,引发前面部队阵阵恐慌。他们四下张望着,想从重重黑暗中找出隐藏的敌人,互相推搡着,最靠边上的士兵们被死压在各家各户的门板,不时能听见门板倒塌士兵摔落在地的声响,随后就是一小阵和房内平民的拼杀。
元昊知道中了埋伏,却也不急着走了。这样只在队尾处的小型攻击,他倒要看看,这角厮啰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想那安子罗大军被元格牵制,他就不信他手里还有另一支大军能翻转乾坤!他心里琢磨着,这城中伏兵,最多也不会过千。自己两万人马,只要小心应战,今晚终归能拿下这青唐。
“在那!”夏兵们忽然一阵惊叫,手指向一处。
李元昊凝尽目力细看过去,依稀是一名乌衣人立在远处的屋顶,黑夜当中看不真切,唯他手中武器在幽暗中映出点点寒光,透出硕大的轮廓。他环视四周,好像还有数十人不止。
那感觉…李元昊直觉哪里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听到一阵朗声长笑;
“李将军,一别数载,风采如旧啊。”
——是汉语。
他不由脱口而出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名字:“庞统!”
“正是。”
李元昊循声看去,那个峻挺峭拔的身影立于一处高檐之上,只见轮廓。然而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决不会认错。是他!就是这个庞统让自己数年前初尝败绩,从此那场争战总在自己梦中重演。他便如对弈一般,一遍遍地修改、设想,然后期待能再与之一战雪耻的那天。
这人乍现的一刹那已点燃了他心里的战意,然而,此时、此地,这一场对战多少来得不合时宜。“庞将军,哦、不,应该是王爷了。听说王爷现在春风得意得很。怎么?不在汴京好好守着家里的小皇帝,跑来朕这西北有何贵干啊?”
只见庞统的身影动了动,像是随意地将手一背。他漫不经心道:“今年乃丙酉年,火迫金行宜往西方。本帅顺势而行,有何不可?况且,”他语气稍顿,“这里,好像不是将军的兴庆府啊——将军既是来得,本帅自然也来得。”
“这么说,王爷是要替角厮啰出头了?”
“哦?哈哈哈”庞统笑得愉悦,“非也非也。只是本帅今晨见金星揽月,耀于东野。金星乃是战星,本帅便卜了一卦,得上艮下坎第四卦上九,名曰‘击蒙’,利御寇,顺也。今夜一见,果然如此。”
“庞统!”李元昊冷哼一声,“你要打便打,又何必惺惺作态?——来吧,朕倒是早就想再和你一战。”你今天既然现身,此番必不能善了。这一战,已是免无可免!
“如此,本帅却之不恭。”庞统说着唇边笑意一收,右手平举向下一挥,“杀——!”
话音未落,便自窄巷两侧房顶各齐齐伸出一排连弩,一击之下可五箭齐发,瞬间单只箭矢射出的唰唰细声竟汇成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便是庞统为对夏一战,特着能工巧匠制作的新式武器!
窄街巷战,居高者本就先占地利。加之夏军数目太多,一时挤在街道间进退不得。宋军连瞄准都不用,只将弩机对着下方任意发射,就听惨叫哀鸣一片。夜中夏军看不见这种新式的弩机,只以为宋军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心里就先凉了一截,胆怯欲退。奈何人心不齐,一人欲前,一人欲后。你来我往之间,已是挤压成一片,竟有夏军被夹在当中生生挤死。又时有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被挤到低处,下一刻便响起被众人踩踏的惨叫。
靠边的西夏人见头上密箭如雨,当下纷纷撞起两侧民舍大门,不管不顾夺门而入,妄图在平民檐下避难。各家的男人们见到援兵到来,热血沸腾的提起菜刀就一顿乱砍。为首的夏兵刚踏进门一步,就被门后突如其来的杀机断了性命。随后涌进来的夏人又对着主人一顿砍杀,刚一抬头却看见安置好孩子闻声赶来的妇女眼中含泪,手里的匕首却闪着寒光。
黑暗之中不能视物,然而即便如此李元昊也想象得出己方的士兵正被如何轻易地分散、屠杀。入民宅只能避一时之祸,自己的军队却也变得七零八落,失去指挥。他以西夏语大声喊着:“上去!上到房顶去!”
这一喊提醒了还挤在街道当中的西夏士兵。他们立刻互相踩踏挣扎着向上攀爬,却忘记了方才立于其上的黑衣武士。只见数十巨大的黑影飞旋间带起一道道寒光,灵敏地循着箭矢的缝隙滑过,所过之处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啊!——”
“救救我”
李元昊躲在一处檐下,已知事不可为,对身边亲卫使了眼色便悄悄逃走。只要保得此身找到元格,何愁没机会报一箭之仇?庞统,你等着!
一个时辰之后,街道上已再没有站立之人,代之以层层叠叠的夏人尸山。
然而伤亡并不仅限于敌军。虽然宋军本身几乎未伤一兵一卒,战场却是从进城的街道一直蔓延进各家各户。发生激战的那条小巷,许多宅中可见一家数口和夏兵同归于尽,到最后都还保持着厮斗样子缠在一起的尸身。
可无论如何,青唐以相较而言微小的代价,保住了。
宋军将士手持火把在尸堆里细细翻找,许久之后回报:“禀将军,未曾见到和画像相似之人。”
“罢了,收兵。”庞统只是淡淡一应。李元昊当世枭雄,他本就没指望夜中这样的混战就能取其性命。
角厮啰早出了居所迎接庞统,此时正伴他身侧。他一听这话心里一紧,“王爷…”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