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考入一甲,即授官职,是从三品的龙图阁学士。我与世襄考入二甲,参加翰林院考试后又学习了三年才得以进入大理寺。
世襄长了一张无比周正的脸,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股浩然正气,从我与雨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去大理寺,我去哪里都可以,又怕自己一个人孤单,因此去了与大理寺相邻的典客署。
同年子清高中状元,数位小厮抬着各家商铺送来的许多东西入苏府,其中有客栈送来金锭,说求一副状元郎的墨宝,挂在店里做镇店之用,也顺道让明年参加考试的学生沾沾喜气。
每年考试的时候都是京城客栈生意爆棚的日子,我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金光闪闪的东西,摸摸这一枚又掂量那一枚,只觉得自己此生已经完满。
放榜后还有圣上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子清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慢慢的朝我的方向走过来,他穿着大红的绸衫朝欢呼的人潮招手,脸上挂着惯有的浅笑,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养成一种宠辱不惊的雍容气度。
他让那一晚整个京城未出阁的姑娘惊为天人,扔了手中的花与旁边的人抱在一起,只道自己对状元郎已经情根深种,只怕此生都要独守闺房了。
又有人说状元郎是谪仙儿一样的人物,将旁边那个身材臃肿的榜眼和麻子脸探花不小心衬托成了泥垢。
我的心情好似看见荣归故里的儿子。拉着身边的两人说世襄,雨竹,快看子清,他在对我们笑!快点看!
我们三个人被人群挤在一面墙上,好似被压扁的鱼干。雨竹一向斯文爱干净,听到我吼了一声后忍不住一脚踢在我腿肚子上,他将那张堪比桃花的脸皱在一堆,凶神恶煞的说叫你早点在酒楼定位子你不定,现在好了?!
我顾不上看子清,只艰难的半蹲着身子捂住自己的小腿,做了一脸委屈的表情叫了一声世襄。
“很疼吗?”
“疼个屁?!爷我都快被这些疯子压死了知不知道?!他娘的,谁在摸我?!被我抓住了,小心我剁了你那只爪子!!!”
子清他们骑着马慢慢前行,身边的人也跟着往前涌,我被两个魁梧的男人夹在中间,鼻子埋在了人家腋下,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了汗臭和腋臭的怪异味道,我差点被闷死,而后还是世襄将我拉到他身边。
“怎么样?”
“想吐。”
人潮不停的向前涌动,待到周围终于没有那么多人了,我一看见雨竹的瞬间就忍不住爆笑出声。我用扇子拍着世襄说世襄,你看,你快看雨竹!
雨竹原本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如今衣衫的领口被扒拉到一边,左边的袖子被人撕裂了,堪堪的挂在手臂上,右边屁股那里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
如墨的长发凌乱不堪的披散在那里,涨红着一张脸瘫在墙边不停喘粗气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被人蹂躏过。
世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更是笑的前俯后仰,一边指着他,一边拍自己的腿。
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雨竹已经狠狠一扇子敲在我脑袋上,那一下用力极狠,我听到一声巨响,也不知道是他扇子断了还是我脑袋坏了。
我昏头昏脑的拿着自己的扇子蹲下,双手捂住耳朵以防止嗡嗡嗡的声音溢出脑袋。
“子宴?子宴?”
这是世襄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在身边蹲下,小心的捂着我的脑袋说子宴?打疼了?怎么样?要不要替你找个大夫?
“不用,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雨竹,你与子宴玩耍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不分轻重?”
“是了,是了,我下次一定改。”
我看着他,说你都几个下一次了?
雨竹腆着脸走过来,说我保证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怎么样,痛不痛?
我惨叫一声,他被惊得缩回手。
之后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那里已经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晚上还有圣上的赐宴,我想子清应该很晚才会回来了。
先前潮水般的人群在顷刻间消失,地上乱七八糟许多踩坏了的花,空气里未散尽的硝烟味儿,我说去哪儿?
“当然去你那里!如今我这副样子要怎么进酒楼?明早被京城里的人不被他们笑掉大牙才怪!”
他其实一大早就叫了我去酒楼定位子的,我听他语带指责,忙赔笑说子清是今年的状元郎,按规矩所有京城的大商铺都会送来贺礼,我当然得留在家里看着。
“我看你根本就是掉进钱眼里了。”
说话间他又想拿扇柄敲我脑袋,看我畏惧的神色,像是想起自己刚刚出手过重,手停在空中呆呆的放下,说子宴,脑袋还痛不痛?
我靠过去,说痛的,痛的。
他伸手将我抱在怀里,嘴巴吐着气,低声的说好了,好了,等一下就不痛了。
世襄站在旁边看我,一脸的无奈。与学堂里那些传言我和雨竹是断袖的学生差不多的表情。
我与雨竹七岁时在福王的宴会上认识,那年福王做寿,我爹牵着我的手,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与旁人高谈阔论,语笑晏晏,只觉得这里的人也太多了点。
这是魏中书,那是李侍郎,他叫我挨个叫伯伯,我握紧他的手,一个一个的叫过去,换来人家一句好乖,或者将军家的公子相貌堂堂,果然虎父无犬子。
还相貌堂堂,明明就是个五官都没长开的稚儿。我渐渐觉得没意思,等到我爹要带我去招呼第二十一个人的时候,我吊在他手臂上,说爹,我要去茅厕。
说话间缩着肩,双腿不停的摩擦在一起,力求给他一个我确实等不得了的假象,那边有人走过来与他说话,我爹无奈,只唤了王府里的下人将我带去茅厕。
我爹带着子清的娘亲回京城的时候,我缩在奶娘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叫他爹,他刚把我抱在怀中,我就惊天动地的哭了出来,只说大胡子要抓我进山里。
第二天他刮了胡子,洗净了脸,我还是一脸畏惧的缩在奶娘身边不肯与他说话。
他哀叹一声,说你是堂堂骠骑将军的儿子,怎么能像个女孩子一般畏缩胆小?以后他无论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我怕见人的毛病一直到九岁左右才好了些。以后又过去两年,我爹有些无奈的看着我,说子宴,如今你这个性格是不是太外放了点?
那年我快十一岁,看见一个姓张的太监就跟在他身后连叫了几声阉人。张公公脸色变得更蜡黄,我爹捂住我的嘴把我抱在怀里不停的与人道歉。后来我爹告诉我说幸好那张公公的官阶不高。他教训了我几句,眼见成效明显,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频繁带在身边,他应酬多,不上学堂的时候我终于有时间与子清玩在一起,看着总是孤零零的子清脸上涌现的激动与潮红,我甚至为那件事得意了许久的时间。
我爹时常说我是他的儿子,以后是要做官的,如今跟在他身边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我不想太辛苦的种地,也不想因为做商人被人看不起,思前想后我想我以后也只能做官。
做个悠闲的小官,既有俸禄养活自己,又不会被人看轻,后来我将这样的话说与子清听,子清当时挺着胸板说我也要做小官,结果这话被我爹听了去,问明原因,让我和子清在家中的祠堂跪了一整夜,子清有些害怕,跪在我旁边小声的说哥哥,做小官不好吗?
我想了想,说也是,要不你以后做大官好了。
他说你呢。
我没有说话,想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奋斗的目标,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若是做小官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认识那么多的大人物,况且我也不想跟在他们身边听那些我听不懂的话。
茅厕修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我趁着那个下人与其他一样送别人来茅厕的下人说话的时候,得空溜了。
那时候刚入夏,花园里开了许多的花,红的蓝的紫的,花园里有池塘溪水走廊,我沿着那条小石径慢慢的往前走,旁边的合欢红枫偶尔会牵住我的头发衣角,头顶上幽蓝夜空,时不时有灰色赤脚的麻雀掠过树梢,兴起的叫几声。
月光如水清明,渐渐的就看见一个廊亭,旁边种着柳树,淡黄的颜色变成浅绿,叶子抽丝了,长成小小的一片,池中立着荷叶,看时节也快开花了,花苞昂首向天,写了许多的孤高和得意在脸上。
池塘许多浮起的石块,我一块一块的踩上去,自己玩的很开心。
那时我知道有子清,却还没与他说过话,虽然爹很爱我,但我的生活过的多少有些寂寞。
我低着头踩着那些石头前行,直到要走到凉亭边了,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个人。
我看见一团白色,抬头看见对面的人时,几乎就没掉进水里。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粉雕玉琢的脸,长得比苏子清还好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的,好像我闯入了他的地盘。
“你在做什么?”
他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石头也不知道在那块石头上划什么。
“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很冷,我有些无措的看着他,说你不高兴吗?不高兴的话我陪着你玩好不好?
“谁说我不高兴了?”
他站起来,身量也和我差不多。
我也有些不开心,说你看起来就是不开心。
他低下头,只低声说了一句与你无关。
我走过去踩上那块石头,牵着他的手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眼睛里含着许多的水,我吞了一口唾沫,说我叫苏子宴,是骠骑大将军苏远的儿子!
“你与他一起来的?”
“对啊,我爹最喜欢我,走到哪里都带着我。我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哼,也不过是一个武将的孩子,看你那得意的样子!”
他眼睛里写满恶毒和嘲讽,我呆在原地,平日里众人对我都是很友好的,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冷遇?
我想找他理论,可是回过神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当晚我爹带着下人几乎没把福王府掀翻,好不容易找到坐在池塘边的我了,立刻一巴掌打了下来。
身边很多人在劝他,我捂着脸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角说爹,对不起,我错了。
他将我抱紧,说笨蛋儿子,你以后不要乱跑了,你若走丢了,我该如何与你死去的娘亲交代?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