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剥我的皮呢?
疯子还在哭。
红豆杉被剥了皮,流出的血红色汁液顺杆而下,在清泠的月里显得妖诡而凄怆。
楼大侠望了一眼月,望见月亮也流出了汩汩血红色的液体。
满满的月,浸在浓浓的血里,影融无迹。楼大侠竟恍惚能觉察那眼月的滚烫,血的温热。
那是楼大侠望见的最后一眼月。
“楼峭死了,他们为什么要我去送葬?”卓少侠拿着一封山下来的信问风教主。
“他没有亲人,爱人也死了,你算是和他最亲近的。”风教主想想,又补充道,“你若是不想去也不是去,那些豪侠也只是可怜他。”
“那风大哥也和我一起去?”
“我?”风教主轻轻一顿,“我……还是不去了吧。”
棺椁边。
卓少侠手指轻拂过棺上纹理,总觉得自己至少该说些什么。
“安息吧,至少你还有如此多侠义之士来为你送葬,我却连记也只记得你与风大哥两人。”
“兴许我死之时,身边送葬的只有一个人了吧。”
“又或者……一个人都没有?”
卓少侠不明白自己何以善感到突然想到自己的死,只觉胸口窒闷,只想开棺看看那人一眼。
还记得第一次见那人时眼里的疲倦和热切的关心,那是无论何时都会让人心头暖暖的。
被这样的人爱上的女子,一定是极幸福的。
“这样也好,至少你可以去找她了。”
一旁的人似是很理解卓少侠,真真替他开了棺。
蓦地,一滴温热竟坠落到了逝者眼角。
卓少侠未抬头,只对窗边的人道:“劳烦把窗关一下吧,外边风沙……有些大。”
有人轻咳了一声,众人纷纷退了出去,只留卓少侠一人在内。
卓少侠有些奇怪。自己和楼峭真真亲密至斯?
隐约听见门外有人叹气:“真是可惜啊……上次见到楼大侠都还是他孤身上魔教救卓少侠的时候,当时怎会想到他年纪轻轻……”
☆、酹(十)
“然后呢然后呢?”
桌后那老生徐徐捋着胡须,直待吊足了众人胃口才猛地睁目,堂木一惊:“卓剑圣忍辱负重五年,终于在那一日剑成,长剑一挑魔教上下竟无一人可挡!大魔头风若行横行一世,终于项断自己教出的人之手……”
“走吧。”后排一男子对身边人说,然后起身而去。
身边人含笑应了声,也搁了手中茶盏随之而去。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疏雨,正是清明好时节,走出几米还听身后听客们传来阵阵惊呼和唏嘘。
十五年又过,长街深巷中,说书人依旧有事可做,饮者上一代的传奇,煮着下一代的热血。激励后生的效果已经达到,于是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显得不再重要,似乎只有风教主还能记起那长剑压在自己项间的寒意。
那是风教主坐在案前,一柄剑这么抵了上来也全然不介意,笑得竟越发高兴:“恭喜你卓尔,你的剑已是天下第一。”
五年卓尔独享珍药秘籍无数,剑术突飞猛进也不奇。五年卓尔亲自打理魔教,魔教一夕倾覆亦无怪。
“我大哥……是不是你杀的?”卓剑圣的声音不稳。
风教主不言,抬手想喝一杯茶。
“你当我不敢杀你是不是!”卓剑圣眼眶急红了,剑锋向下压,些许血迹沁出。
是,风教主笃定卓剑圣不会杀他,不光是因为卓尔欠他良多,不光是因他知卓尔之前不杀他,现在依然不会。
“楼大侠不是我杀的。”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风教主从不说谎,但正是那一句句大实话酿就今日这一场无谎之灾。
“会,你信了我第一次,就会信我第二次。”风教主看着卓剑圣的眼睛,“卓尔,你觉得我想杀楼峭,是因为你已经相信了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轻飘飘地一句,让风教主从回忆中醒来,临危也未失的淡然之笑也蓦地僵了:“什,么?”
“就此别过吧,风教主。”
风教主有些急:“当年第七日你子时正离去,我们赌得本是平局,我已给了你思无,也再未与你二人为难,你当要陪我一世。”
“思无之奇奇在能让人忘却前尘,我的前尘只有大哥,你却不能让我忘了他,怎么能说是最好的药?风教主未免太看低自己了。”
风教主闻言真怒了,危险的眯了眼:“你敢说你没忘记?呵,没忘记卓剑圣也能温顺的喊一声声风大哥,当真是如同书里写的那样,忍辱负重呐!”
卓剑圣不应他这句,只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当初我饶你不死,又伴你养你十年,我和我大哥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好自为之。”
风教主怒极反笑了:“这么说你现在是要去陪他了?撞碑,嗯?”
撞碑?卓剑圣心中苦笑。他倒是想,但这样伤他大哥心的事,他怎么还做得出来。
卓剑圣拱手作别:“你教我的许多我始终记在心上,虽然没有什么能回应你,但我早已将你当作了半个师父,只是有些遗憾毕竟是存在的。”
一句,让风教主几乎无言。
“你,是怪我没有救他?”
卓剑圣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哈,我凭什么要救他?”
当初楼大侠从屋顶上跌落昏迷是风教主号的脉,风教主早知他身有大恙却没有出手救治,单凭这一点,便注定了他与卓尔不可并肩。
“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卓剑圣胸口一窒,留给风教主的背影都温柔了起来。
“你今年四十五岁,他还是二十八岁,他比你年轻。”
竟和楼大侠当初说的一样。
“你如今皱纹满面,他在我心里依旧是当年意气风发,他比你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治不好我的胃能替我挡一辈子的酒,你能治好,却不能让我提起性致喝上一口。”
“还有,他现在武功比你高,比你为人正派,是他教会我君子之道,是他给了我他的,也点燃了我的这颗赤忱真心,历久弥新。”
“总之,十五年过,当初你以为你胜过他的全都已经烟消云散,而他赢你的,却永远赢了。”
原来自己如此不值一提,如此不堪。
看卓剑圣消失在通往楼大侠埋骨之地的那条路上,风教主又笑了。如此风雅地笑尽一生淡看红尘,最后终究是笑出了两行清泪。
卓尔啊卓尔,你当然不会想到,我风若行这辈子也说过一个谎话。唯一一个。
当年楼大侠离开前来找过风教主,交代了很多很多卓尔的生活习性。风教主那时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里面盛着一粒看起来就很珍贵的药。
“这是什么?”
风教主垂下眼睑,低声道:“思无。”
楼大侠微愕,随即很潇洒的辞谢了,末了还低声补了一句:“我怎么能忘记他。”
那神色,似乎是想着了谁。
诚然,这句话是石长老告诉他的。然而石长老也告诉过他,思无只有一颗。
风教主是想过要救楼大侠的,只是楼大侠没有接受。
他们兄弟,断然不会再欠这人什么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