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你我一道,必能打个胜仗。”前方的王猛转过来笑盈盈对慕容垂说,刻意忽略了他明显不太对头的脸色。“——啊?哦对对,必能,必能。”慕容垂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满殿的人隐隐兴奋的模样,想起年前慕容令朝他发的那顿火。慕容令的那种心情,他竟到今日才明白,不禁顿生沧桑之感,那可是儿子的一条命啊。
待慕容垂迈进自家府邸,现在的长子慕容宝领着其他人早在大堂等他,见他回来,慕容宝迅速迎上去问:“父亲,陛下可是决定开战了么?”
果然,宫里传旨太监的速度要比自己的马车快的多。慕容垂苦笑两声点了点头。众人互相看看彼此,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只有慕容麟慢慢往前挪了一小步,看着他父亲,斟酌两下问出口:“这件事儿,可要派人往东边去说?”
身在长安,他们身份又敏感,燕,邺这些字眼能避开就避开。大家只消知道,东边儿有个地方叫邺城,便足以。慕容垂听了这话,扭头直直盯着他,眼前的少年白皙瘦削,穿着汉人的衣裳,梳着汉人的发髻,仍旧不过是一副少年模样,微微低着头,瞧着恭谦温顺。慕容垂缓缓吐了一口气,一手搭上他的肩:“你这是想通敌?”
剩下的几位少爷公子听完这话很是整齐的噗通跪下,成律带着几个婢女端着茶水进来,抬头便是这样的场景,来不及多想便也急急跪下。一时间整个屋子站着的人只有慕容垂,和被他握着肩动不了的慕容麟。慕容垂看着面前人因为痛而憋红了的耳朵尖,没说什么,只是手上暗暗松了力道。肩上力量一撤,慕容麟立刻就跪了下去,叩着头说:“儿子知错!我等必率军相助,我军必能凯旋而归!”
“我等必率军相助,我军必能凯旋而归!”一屋子的人跟着呼号,气势是有,只是不晓得是否真心。其实本不怨他们,惦念故人是人之常情,何况是现在这般要命的时候。慕容垂自己也知道这个理,奈何屈于人下不得不这么做。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往里面走。
出征那日,一轮红日高悬,猛烈阳光照遍整整六万大军。十名将士铠甲铁骑分立阵前,秦王苻坚戴着高高冕旒率文武百官站在殿前。这一仗于他,太过重要。对着气势恢宏的军队,苻坚开口道:“朕亲自送尔等出城。”
于是,皇帝排场的仪仗队,加上后边长长满满的大军,浩浩荡荡走过长安城,走出高远的长安城门,苻坚还嫌不够,像总是不放心一般直送到霸东,在王猛三番几次的阻拦下,终于止步。
那时日头已偏过西边,正是一天之内最热最伤人的时候。举华盖的宫人急急从后边跑上来,停在苻坚马边为他遮阳。被阳光照的几乎睁不开眼的男人紧勒缰绳,头稍稍朝后偏,对王猛用心吩咐:“今日,朕交精兵六万与你,从壶关、上党出潞川,用兵作战讲究一个快字,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这条路是最近的。”
“是——”
“到邺城的时候,记得要围而不攻。等朕率兵前来,在那边与你汇合。”看了看在他身后半步的王猛,补了一句:“长安朕自有安排。你给朕盯着前方就行,后边儿的事不用你管。”
像是很了解王猛的样子,知道以他的忠心,必定会鞍前马后生怕有什么差池。苻坚一句话断了他后顾之虞,只期望他不负所托。同样的,王猛知道苻坚的野心,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然点点头,拱手低头道:“臣出身不过贫寒,全是蒙陛下恩荣,让臣当了丞相,出征又做了将帅。此次伐燕,陛下已经在先帝庙堂理祭拜过神灵,安排精细毫无纰漏,臣以为,残胡不足平。”
王猛逆着光看苻坚,浓重的阴影和繁复的旒珠挡住他的表情,只觉得热气阵阵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座下战马不时动动蹄子提醒他。厚重的铠甲不透气,想来衣服已经汗透了。“臣虽不武,但必定全力以赴,速战速决,让鲜卑一族尽入秦国!”
一直绷着脸的苻坚听完王猛中气十足的承诺,终于笑起来,一挥袖袍,让大军进师。
仪仗队慢慢挪到路边,六万士兵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朝东方走去。苻坚坐在马上,直到最后一排的士兵都走的看不见了,他才拽过马头,朝后边乌压压的一队人说了句:“摆驾回宫。”抬着龙辇的宫人立刻从后面迎上来。
夏日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好在军队纪律还算严明,以不慢的速度走了有小半个月,总算是到了燕国,自然了,其中边境交战少不了。到七月出头,才算入了上党郡。行军一月,天气热的简直能要人命,再加上一路上时不时需要打几仗,军中士兵大多面露疲态。王猛便让在郡外城郊处安营扎寨,研究好路线再走。
“丞相,这燕国的天气可不好。”好不容易脱下了那身堵人的铠甲,杨安只穿一件轻便长衫在主帐里暗暗发牢骚,“长安虽说也不凉快,可是太阳落山后总归还有几分凉风,不像这个地方,什么时候都能黏黏腻腻一身汗,洗都洗不掉。”
王猛正低头看地图,一手端着凉好的茶,听见这话笑了笑:“杨大人战功赫赫,打的地方什么样儿天气没有过?我可不信这些热气你还真放在心上。”
“哎”杨安摆了摆手道,“就算我不在乎,可是外头那么些士兵得在乎,大热的天穿那些铁玩意儿,汗湿了一身,确实不怎么好受。只怕到时候打起来,没有这些胡人耐热啊。”
王猛把凉茶送到嘴边喝几口,冷水入腹好歹能解几分暑气。“这话没错,你来看看这儿,我们这么走你觉得怎么样?”杨安回头见王猛手撑着桌子看他,边走边说:“这图丞相可是看了两天了,自然比我们这些看的准。”
走到桌边,王猛用手指给他看:“我们现在上党郡边上,往前走就是壶关,假如我领着主力攻壶关,”手指朝上移了一点,“那么你带剩下的人朝这儿走,目标晋阳。”抬头盯着他,“杨大人觉得这样可不可行?”
杨安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王猛指给他的路线,兵分两路的走法,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主力留在此处,那么丞相的意思是,晋阳攻不攻破其实影响都不大?”
“不能这么说。”王猛沉吟一声,像是在斟酌用词,“陛下的意思,希望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攻到邺城,但是这个晋阳,自古繁荣多战事,虽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可若留着它,万一慕容暐让人从晋阳过来把我们给截了,事情会麻烦很多。”
杨安看了看周围,认同的点点头:“晋阳再往北就是并州,从并州出兵对燕国弊大于利,往前又是邺城嗯,丞相果然深思熟虑,我看这个方法行得通。”
王猛瞅了瞅杨安的表情:“那就这么定了?”
“没问题!丞相您给我一万士兵就行,什么时候出发您说了算。”做惯了将领的人大约骨子里有着藏不住的热血,听到有仗可打便会激动。杨安爽朗的应承下来,又挠了挠头问:“那个那个慕容将军他之前是燕国人,这一路上,我看他倒是没什么过激的举动——”
王猛放下地图来看他。“那,杨大人想要他有什么举动?”
杨安上前两步站到王猛边上,压低了声音问:“陛下当初让他来,是让他做乡导的,可我左看右看,除了平日里我们大家一起喝酒吃肉的时候,丞相似乎从来不多问他一句话。我杨安只有名字雅了些,但这些问题还是想不通,挠心挠肝的不好受。”嘿嘿笑两声,“还劳烦丞相给讲讲。”
王猛有些玩味的盯了他一会儿,松了松领口,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他:“陛下只是让他过来跟着,没说让他打仗。你以为一个乡导能有多大用处?陛下这么做,不过是煞他锐气,必要的时候指点一二,没别的用处了。”看着杨安紧紧皱着眉头在想其中关联,王猛暗自叹口气。
苻坚惜才,用人不疑,这些都没错。但并不妨碍他对所有可疑的人立下马威。这么一想,让慕容垂重回燕国,见到当初那些族人,场面一定很有意思。
“杨大人,你明日便启程,”王猛将思绪拉回来,对杨安吩咐,“我们这一路行军过来,虽说大仗不多小仗不少,也几乎没有败过,沿路州郡无不臣服,但是慕容暐那边,左右这几日应该也就得到消息了。正经的大军一过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不自在。”
“我明白,这就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忘。。。忘记更新了qaq
☆、第 12 章
十二
邺城的天确实同杨安说的那样,阳光毒就算了,偏偏身上一股股的黏腻,明明没出汗,却比出汗了还难受。这种天气里,反而每日的早朝因为清晨天气凉爽倒叫人有了动力。至于像慕容冲这样的人,每日一下朝,便直接往仪元殿里一窝,闭门谢客。
不知道的人都道中山王清高孤傲,夏日炎炎怕是懒怠见人。少数几个知道的呢,往往会笑两声:谁说他清高孤傲了,那明明是不好意思见人!
于是此刻,我们不好意思见人的中山王只穿一件丝制的雪白长衫,松松垮垮系了带子,高高束着头发,屈着一条腿躺在床上,桂卿在一旁扇着扇子。车鹿正指挥搬冰块的下人们:“这边多放几块,对对对,王爷床边也挪几块过去,哎哎哎,门边儿就不用了,公主这边来几块”
清河和以往一样卧在美人榻上,那上边铺了竹编的凉席,看着慕容冲一副懒样,忍不住调笑他:“真该让邺城里仰慕你的姑娘都来瞧瞧你这个模样!”慕容冲不以为然轻哼一声,啜着冰镇的果酒很是舒服。
“王爷,今日新进的冰块都照您的吩咐摆好了。”车鹿打发走其他人后跟慕容冲报备一声,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嘟囔了一句:“今年这天热的有些反常啊。”
慕容冲抬眼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桂卿在床边扇扇子,清河把团扇盖在脸上似在假寐,车鹿咕噜咕噜喝着茶,就他们四个人。“车鹿,去把门关牢了。”
清河把扇子拿下来,看他一副严肃正经的脸色,再看看车鹿一句都不问就去关门的样子,只当是朝堂之上有什么大消息传过来,微微坐直了身子。自从上次她亲自到仪元殿来问前朝事,慕容冲也就不再瞒着她,有时让人一字不落的递话过去,有时候干脆直接往清河宫里去坐坐。这段日子里,慕容冲不出门,他宫里又凉,清河没事就往仪元殿里待着,多个人说话解闷,日子过的倒也很平静。
慕容冲等车鹿把门关严了,抿一口酒,清清嗓子转头冲清河道:“姐姐,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
“你就问这个?”清河原本以为能听到什么前线战事的消息,不想慕容冲绷着一张脸凑过来就问了这么个噎人的问题,她觉得有些晕。慕容冲还一本正经的催她:“姐姐的终生大事可比那些要紧,快好好想想,是风流倜傥的还是高大伟岸的,还是骁勇善战的,还是能歌善舞的?”最后那几个字说的慕容冲自己都有些拧眉毛。
“我说了也没用啊,难不成你能给绑一个来放我宫里?”清河又躺回去,很随意的说着玩笑话,慕容冲用一成不变的表情看着她。“好好好,我说我说,我喜欢的男子吧”清河仍旧笑着想这个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问题,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甜美,两眼弯弯。“他应当是个英雄,能够保家卫国,受万人敬重,也能念书给我听,陪我看新开的花朵。”
两颊甚至染上了一点点少女特有的红晕。
慕容冲认真的听她说完,靠在床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可能,本王就是翻遍天下也要翻出这样一个人来。”说完转头看着清河,有些犹豫,“秦国的军队已经攻至上党郡外了。”
屋子里大块的冰悠悠发着白气,剩下的三个人都莫名觉得一阵森冷。夏日清凉的仪元殿里,清河睁大了眼睛小心的问:“所以终于还是开战了对么?”
慕容冲把手里的果酒递给桂卿,长长呼了一口气,仰头靠上床架,沉思良久才说:“秦军六月出兵,七月至燕国,扰乱边境,所到之处皆成了他们的土地。如今大军扎在上党郡外,很明显,目标就是壶关。”这些事情直到今日上朝,边境的折子才递到邺城,无论是送信的士兵懈怠还是有人故意拖延了时间,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慕容冲闭上眼想了想,又补充道:“出兵的军令皇兄还没下,本王估计是今日找重臣商议了,明天再定。”
“既然七月就到了燕国,那为何消息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到邺城?为什么不用烽火台?”
“不清楚。”慕容冲老实地摇摇头,“或许边境城池归顺秦军后,就不许他们再用这种方式了也说不定。”
车鹿喝茶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看清河,见她一脸镇定的样子不禁有些诧异。这个姑娘不是向来直言直语喜怒形于色的么?怎么今日听了这么大的消息反倒平静了。
其实清河不惊诧的理由很现实。身为女子,她多愁善感,哭笑不拘于形,自认为一直都活的很真切。可是女子比起男人来,敏感不可多得。自从吴王叛变的那一日起,国破家亡这个词就一直淡淡的拢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多事之秋,各国如行于冰上每一步都必须走的小心。英明神武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像那嬴政一样说那样的大话: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燕国亡不亡,她不敢想,但是开战这种事,她倒是觉得很正常。
车鹿像是想起什么:“年初王猛攻下洛阳的时候,您说过左丞相担心秦国不会就此罢休,退兵回朝是为了将来吞并我们燕国。”顿了顿,见慕容冲保持仰头闭目的姿势一动不动,便继续说:“当时丞相建议增加边境兵力,可惜陛下未曾采纳,如今看来,竟是被他说中了——?”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一旁的清河听着不对,疑惑地问。车鹿“唔”了一声,见清河一副问不出来我就继续的问的模样,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说。本来嘛,朝堂上都是男人们的事情,许多细节慕容冲会跟车鹿讲,但不一定会跟他姐姐说。
“那是年初时候的事情了,朝上的一件小事,几句口舌之争而已,你不知道很正常。”慕容冲把胳膊枕到后头垫着脑袋,不咸不淡的回答她。
“这怎么能算小事呢?如果当初按他的话去做了,那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结果了?”清河说的有些急,拧着眉头朝慕容冲争论。
“皇兄觉得这是小事,这就是小事。”慕容冲睁开眼睛一句话把她堵回去,那张俊美秀丽的脸此刻有如寒冰。慕容冲平复一下自己的脸色,“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了,没意思。”从床上坐起来招呼桂卿帮他梳头换衣服,又对车鹿吩咐:“去跟厨房说,今日姐姐也在这里用晚膳,她爱吃的酥姜烘鹿丝和水晶鲜奶冻要多做一些。”
慕容冲这么一提,车鹿才意识到,一个下午又被他们这样闲话家常的聊过去了。外面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仪元殿里的小厨房已经开始忙着准备主子们的晚膳和宵夜,那些冰凉意尚且很足,但是捱过一个炎热的漫漫长夜,也扛不到明日这个时候。运送冰块的宫人们开始休息准备明天的劳碌。
一切都很以前一样,井然有序。东方的太阳从西面落下,夜幕很快降临。恐怕这个时候,最忙的要属议政殿里的那些重臣。从明日起,燕国就会不一样了。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洒向东面的土地时,农人们已经起床开始在田间忙碌,而邺城里的各色官员已经排好了队列走在前往皇宫正殿的路上。单从这一点来讲,很难说谁更加辛苦一些。慕容冲在偏殿门口,看着高高台阶下鱼贯而入的文武百官,毫无由来的想起车鹿对他讲的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