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跟着袁崇焕一刻不停,追了两个时辰才追到赵率教的先锋部队。
这时明军距离盛京不到两百里,在一个山坳小村落,极荒僻。看来袁崇焕早对进军满清的路线稔熟,知道怎么攻其不备。
当袁崇焕终于下令大军全部撤回,前军改做后军时,中军指挥大将赵率教和左路指挥祖大寿瞪着明日,眼神愤愤。早听说这两天出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公子,袁督师成天往他那里跑!奈何军令如山,赵、祖二人依言各自回去整顿军马。右路吴襄领军先行撤退。
袁崇焕与明日只领八百骑押后。
袁崇焕讶异明日有办法骑马骑得这么好,从宁远到这里,一刻不歇。然后,明日忽地勒住马,侧过脸颊。
袁崇焕一愣,明日冲路边扬了扬下巴。
小村落里三三两两站着人在冲这里张望,男女老幼越聚越多。
然后好像是赵率教所部有一群士兵走过去。
“他们要做什么?”袁崇焕问。
很快哨探就来回话,“这群百姓行迹古怪,赵将军跟祖将军商议,为防他们走漏消息,暴露我军行踪,正要处置这群百姓。”
明日看着明军越来越接近百姓,而那群百姓居然不躲不逃,扶老携幼地望着。
袁崇焕沉吟不语,明日忽然策马跑去。
“赵将军,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赵率教冷眼斜觑明日,粗声粗气道:“你是兵部侍郞啊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敢来质问本将军!”
明日说:“我劝将军撤军要紧,不要费时间跟一群百姓纠缠。”
赵率教瞟了眼远处的袁崇焕,然后用放肆的眼神上下打量明日,冷笑,“我不管你是谁,更不怕你怎么媚惑袁督师。只要你敢对本将军指指点点,我一样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说罢就要抽刀。
明日有点讶异于“媚惑”二字,“我也会拧脑袋的。”
话音才落,金线扑来,攻势迅捷至极却无声无息。阳光下金芒耀眼,赵率教一时没有看清来的是个什么物事,大惊之下向左侧一翻,刀还未出,居然一招就被逼落马背!
赵率教大怒。明日居高临下,手执金线。
明日甚温和地说:“把你的人叫回来。”
赵率教当然不会做罢,正准备跟明日火拼,忽然听到明日说:“你们错了。”
赵率教扭过头,圆睁虎目,几乎不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不光赵率教,连袁崇焕,祖大寿,甚至所有杀机腾腾正准备看一场屠戮的虎狼之师都震住,沉默着。
大家看到一群男女老幼手无寸铁的百姓正在拥抱大明的士兵。
好比看到猎物在跟猎人相拥,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大明!是大明啊!”
“大明的军队!大明的军队来接咱们啦!”
“盼到了,终于盼到了,是咱们的大明呀。”
“回家啦,终于可以回家啦……”
家?……家……多么无知。瞧这一张张单纯、褶皱的笑脸,瞧这些浑浊的泪珠儿。
士兵们悄悄摁回刚要出鞘的大刀,红了脸,痛了心,偷偷抹眼角。
“是是,老人家,我们是大明的军队。”
“是的,小弟弟,咱们回家。”
“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为了活忘了心,怎么七尺男儿如此羞愧呢?
…………原来这个村落有十来年了,住的都是一群被虏到满清为奴的汉人。他们有的是不甘为奴偷跑出来,有的是犯错被主人打出来的,有的是或残或病被主人扔掉,各有因由,但都是隐姓埋名躲在这深山里活命。日夜思乡,却又因被战争惊吓过,不敢下山一步。
“不能带他们走。”袁崇焕说。
祖大寿说:“带上他们走不动,万一清军得到消信追赶上来,咱们就撤不成了。”
赵率教:“大人!这不是满清贼人,他们都是汉人,流落异乡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咱们怎么能丢下同胞不管?这是寒了大家的心!”
袁崇焕看了眼正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给将士们送水送食的百姓,这些人有的已经拎着小包大包,有的还牵上耕牛,都准备着回大明了。
“不行,老弱病残的,还有女人小孩,上不得马跑不动路,带上这群百姓就是自找死路。”
这件事可大可小,一不小心,确实会葬送大军。上万条人命。
明日不语。
明日的眼睛盯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刚才并没有出现,现在是从一间小屋里被人扶出来的。
……多尔衮?!
☆、单骑退敌
多尔衮依然做汉人装扮,正被人扶着一点点走近。他面带伤痕,举步艰难,骤见一大票明朝军队,十分惊异,脸色煞白地四面观望,然后瞪大眼睛看住明日。
他随即发现明日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着戎装,再回想到那幅壁画,多尔衮基本判断得出这群明军不是这个人带来的,这个人可能是友非敌,是李建成的同类吗?
这时候,袁崇焕正在跟一众将领商议怎么处置这群流离的百姓。
明日心念飞转。一旦让明军发现多尔衮是满清皇子的身份,形势将会完全逆转。或许明军会立即以多尔衮为人质,掉转方向,直取盛京。也或许袁崇焕会将多尔衮带回去,交给朝廷,那么从此多尔衮将成为明朝廷的筹码,沦为囚徒。
多尔衮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露脸了呢?!
多尔衮望着明日,心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很想哭!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当我想啊!
明日与多尔衮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猛然一惊。多尔衮本该火速赶回盛京才对,可是他竟会负伤逗留在此,身边连侍卫都没有,他父亲又已死,唯一的解释就是多尔衮遇到变故了,那么……这附近……会不会有清军?!
明日的猜测十分精准,多尔衮确实遭逢生平最大的变故。
离开宁远的一日一夜之间,多尔衮遭逢暗杀,伏击,追命。多尔衮自己浴血奋战,苦苦支撑,身负重伤,而身边的十八名亲信侍卫在天亮的时候,已全部壮烈牺牲。
他只有孤身一人。
当多尔衮看见从小陪伴自己长大,陪自己练武的侍卫挺身而出为自己挡刀,最终体无完肤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横死在自己面前时,十九岁的固山贝勒多尔衮面无表情。作为努尔哈赤最骄傲的儿子,满八旗之一的正白旗旗主,他的心中十分清楚当厄运降临时,战斗是唯一的还击。
眼泪不再属于他。尽管他知道他在这一天一夜之内不仅失去最敬重的阿玛,最友爱的亲信,也同时失去了曾经的骨肉兄弟。突如其来的成长。
多尔衮的脑子里回荡着李建成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父亲,兄弟。
那样温和清淡的语气,说着这样撕心裂肺的话。
“从现在起,我只相信你。”多尔衮喃喃低念着自己的回答,觉得还自己还有战斗下去的力量。
宫廷之中纷繁复杂各色各样的权力倾轧,于明日已是刻骨铭心。
“大军速速起行。”明日忽然说。
明日声音不高,但是极清亮,清清楚楚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份从容温文的威慑力和语气里的肃穆威严,叫所有人下意识地臣服。
明日说:“请督师给在下五十匹马,在下愿意断后,并护送所有百姓退回宁远城。”
袁崇焕惊道:“你一个人?不行!绝对不行!”
明日笑笑,柔和却不容抗拒地扬声说:“愿意随我护送百姓的出列!”
赵率教第一个应声站了出来,然后陆陆续续出来许多将士。
多尔衮静静观望明日这边的举动,小心留意袁崇焕。死生只在一瞬,多尔衮冷汗湿了一身,伤病就此蚀骨。
明日只挑了二十人,其他仍旧谴回。
“大军全速撤退,辎重粮草丢弃,一刻不准停留,迟恐生变。”
明日沉声对袁崇焕低语,面上依然有清雅的笑意。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