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分卷阅读55

    闯军首领们在城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扫此前连败的晦气,而洪承畴所部三万人则一天只吃两顿,吃的吧还是稀饭,稀饭吧还稀得能当镜子使。

    隆冬腊月,西安城墙苍老的黑砖上忽然弥漫着浓稠的寒梅花香,让人心生疑惑。

    站在城头,李自成拥着美人,端着酒杯,环顾左右,“洪承畴呀,领兵打仗,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可他那身子骨呀,是这个,”大拇指调个方向,朝向地下,完了还不忘转向怀里的美人,“你喜欢哪个呀?是这个呢,还是这个呢?”佳人一脸娇羞。

    众人笑得暧昧。

    洪承畴的身子不好。几年前他刚到山西带兵的时候,很是杀了几个人,费了好一翻心血才把蛮横的西北将领们降服了,可是多年戎马生涯,从山西打到了河南又打到了陕西,仗打了无数场,西北也让他给收拾得越发利落了,可他自己也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本来总督的病情是军事机秘,但到了今年,连官军都掩盖不了了,洪承畴已经不得不把能交代的事都交代给总兵左良玉和副总兵洪成明。

    闯军在城头肆意叫骂,对洪承畴指名道姓,连嘲讽带人身攻击,骄横的官军碍于将令,却又憋得难受,于是鼓噪喧闹,大骂败军之将李自成龟缩西安城,连闯军的最高首领高迎祥都被稍带着挨了嘴刀,被骂成四处流窜的丧家之犬。

    闯军顿时落了下风,因为官军骂的也是实情。闯军的最高首领,战神一般的王者高迎祥,被洪承畴拉下神坛了。战争发生在去年,当时的洪承畴,手上不过五万兵马,而闯王高迎祥带着整整三十万兵马,结果洪承畴给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以少胜多。三十万闯军被五万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无论老弱病残,只要被官军看见,统统格杀,不到十天的时间,高闯王的三十万大军就基本被格了个干净。

    也就是在那一仗,诡秘莫测的“十干万全阵”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如同幽深的地狱,吞噬了无数生命。那是出自洪承畴的手笔。

    此阵以甲乙丙丁等十天干来划分十支军队,每支各自为阵,四方四隅,各有九军、八阵,此阵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但“十干万全阵”最大的威势却是在于以少克多,即便对手的兵力数倍于自己,一旦进了这个阵,就如同乱蚁,首尾不能相顾,兵马惊骇,自相践踏,因此,洪承畴在研习出这个阵法之后,笑说,此阵五十年之内无人能破,于是随口名之为“万全阵”。

    闯军众位首领至今想起这个目中无人的名字都还气得想抽他。

    “奶奶的洪承畴,”位列八大首领之一的黄龙怒目圆睁,“有种你别跑!等过了年,爷来收拾你。”

    嗬嗬嗬——

    城下官军纷纷嘘他,“有本事你下来抓我们督师呀。”

    “在本事你们打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忽然,三枝利箭飞奔而来,李自成悠然从坐椅上弹了起来,三箭之中仅有一箭堪堪碰到椅子,然后“叮”地一声脆响,掉地上了。毕竟距离太远。

    “我靠!”黄龙大怒,“成明你丫太无耻了!骂得好好的干嘛动手!!”

    成明一摊手,转了个身,收弓打马回营,跟着转悠去了中军大帐。

    大帐之中,两个铜火盆堆满了通红的火炭,与十根大蜡烛的红光交相辉映,把总督的营帐衬得红光摇曳,温暖如春。

    帐下一溜椅子上只静坐着一位军官,两只眼睛看着地面。

    几位贴身服侍总督洪承畴的亲兵正在安静的忙碌着。

    书案边上站着一个正在磨墨,身前站着一个正在为他解下披风,还有一个端着银盆,里面是温热的水。他的手指压入清水,像冰玉雕成一样。

    满身风尘,洪督师显然刚回营。

    成明听说了,昨晚深夜里突然来了个和尚,自称法号行森,接着总督就吩咐谁也不许打扰,自己与那和尚秉烛夜谈,成明在外头转悠了几次,见着那灯火就闹心。更荒唐的是,今天一大清早,总督竟跟着那和尚,往西边一片荒山的方向去了,连护卫都不带。去了哪里呢?成明转眼看到旁边一个亲兵正捧着他刚解下的佩剑,……“蛟龙剑”?这剑的来历诡秘,没有人知道,只是这剑不出鞘,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人可以憾动“蛟龙剑”,即便是洪承畴。

    在明日身后靠左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亲兵,长得清清净净的,名字叫做晚篱,晚篱这时候正捧着册子在念什么。

    明日抬起手,接了块淞江细绵帕子擦着指尖水迹,随后拈起一炷清香,抬指扶袖,在摇曳烛火中焚起清香。

    一双眼睛缓缓合上。

    袅袅青烟,氤氲香气。暖帐之中俨然肃静,只有念文书的刻板声音。

    有些冷寂。

    成明凑到那位军官身边,“督师大人的容貌是不是很好看?”

    那人瞪了眼成明,两眼依旧去看地。

    成明掩嘴轻笑,“干嘛呀?不明白你们,怎么都不敢看他。”

    那军官死命拿眼剜他,心中着实委屈,我倒是想看……

    明日睁开眼睛,朝香案走去,向晚篱吩咐道:“死者抚恤,伤者休养,依例照办就是,至于八万套冬衣,……户部拿不出这么些银子,就是拿得出来,毕自严也会先拔给辽东,……嗯,这样罢,这笔用度先从我府上支出罢,你可拿我手令,即刻赶去咸阳洪府找总管袁溪,自然,这笔钱我还是要向朝庭讨回来的,你嘱咐袁溪把一应费用详细列好清单。”

    晚篱应了声是,明日忽然又问,“张献忠有消息吗?”

    “还没有消息。”

    “哦?”明日的声音一沉。

    原本戳在火盆边儿烤火的成明立即站了起来。

    晚篱很小心,“之前说是逃进河南,但河南又说是进了山西,两省巡抚都回说在找,却又都没有找到。”

    “半个月内再找不到张献忠,我就把他们的巡抚给撤了,再赶到军营里充军,就按这个意思,明儿,你来写,写完马上发出去。”

    “好。”成明走到侧首的书案,喃喃自语,“之前撤的那个河南巡抚是收了张献忠的钱,有意放跑他的,这回别又是?……”

    明日转身,看向那位军官,“你,也去一趟咸阳,”军官连忙站了起来。

    明日走到书案后面,正在研墨的那位轻步退到后面站着。

    他提笔疾书,写下手令,再取出印匣子里的印章,认真地在手令上盖了,再交给晚篱,随即转头继续和那位军官说话,“咸阳太守奉我之令正在筹粮,袁溪也在协助他,不拘多少,你都押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事关紧要,不可有失,”明日抽出一枝令箭,伸手递给他之前又说,“我再给你五百精兵,二百匹马,限你明日午时之前赶回,不得迟误。”

    “是,……虽说袁大总管不惜高价买粮,只是末将担心,咸阳连年悍灾,即便太守大人和袁总管有通天的本事,将整个咸阳城粮行的存粮尽数买下,恐怕也不够我军维持一天半,末将请督师大人示下,一旦断粮,该当如何?”

    “一天半?果然敏锐,万一我不喜欢听呢?”

    运粮官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去,督师大人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末将死也不敢透出半句话去!”

    遂揣着令箭和督师手谕急步奔出。

    明日走到成明身旁。

    “方才的几件事情,知道怎么做么?”

    成明抬起头,“知道,我会盯着,……果真只能维持一天半了吗?要断粮了?”

    “半天都维持不了,”明日轻轻摇了摇头,忽然伸出一指,点了点方才那运粮官所坐的位置,“一旦断粮,就以运粮不利、失职贪墨的罪名杀了他,以安军心,自然,要重恤此人家属,将其妻儿老小接到咸阳洪府终生赡养,不可慢待。”

    “真是可怜呀。”

    明日微微一笑。

    “是是,”成明耸肩,“末将尊命。”

    成明俊秀英武,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似乎天生喜爱征战沙场,几年历练下来,即便生就一张娃娃脸,言谈之间却也俨然有了少年将军的威风,只是可惜,那双眼睛,……明日转过目光,走向主帅的书案。成明早有预料,低下头继续写他的。

    安静。

    他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眼睛,成明有这种感觉,那种不愿意里面,似乎有些隐藏极深的情绪。

    明日专注于对着一幅白绢比划,隔了好一会儿才提笔蘸墨。

    成明办好差使后闲了下来,凑到明日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又写天书?”

    “天书”只是十三幅经幡。明日总是临摹经幡上面鬼画符似的字,他究竟是何用意?

    “看见这些字,你有什么感觉?”明日问。

    “让人震动也叫人颤栗,写经文的人似乎……”

    “嗯?怎么不说下去呢?”

    妖邪。成明皱了皱眉,一笑,“很难看清,似乎很美丽,也很冷酷,很难看清呀。”

    “是么……你这样说,我很意外。”

    “呵呵,我乱说的,其实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你教我吗?”

    “我也写不好。”明日淡淡地说。

    成明了然,“也是,这有些字像是被水冲坏了,这一笔,你也不知道怎么走吧?看你写来写去,换了好几种方法了呢……”

    “除了这个,还有……”幽深的眼睛映出一层温暖的红光,“写字的人,……跟我不同,他很特别。”

    “怎么说?”

    一缕细微的风拂过,黑发飘飞,划伤他眼角的轮廓。明日没有回答。

    成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这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并不好。

    “……他是谁?”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继续临摹。

    成明扁扁嘴,绕过去了,“贼寇欺负我们呢,你知道吗李自成还让人扔馒头给我们,那可都是他们抢掠西安百姓得来的,还说他很关心你,怕你饿死——”

    “我听得见。”明日很平静。他们说话的这时候,外面那一帮人还在卯足了劲,对着他指名道姓叫骂,他稍一凝神,句句入耳,“……西安?还真是不习惯这个名字。”

    “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我很生气。”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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