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分卷阅读56

    成明端详着明日的脸,是沉静如水的神情,

    “很好,督师大人,您生我的气吧!”

    “……”

    成明张口说个不停,明日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吵了,不得不搁下笔,花点功夫好把他打发走,于是他认真地说:“西安城,城门镶铁皮,城高二十丈,城墙坚厚,内外城之间设有箭楼,城下深挖战壕,步步为营,易守难攻,一旦强攻,极有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李自成会比现在还开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不能往刀口上撞,……再有,万一攻城的时候,对方又有伏兵,待我激战正酣,伏兵从我背后掩杀,到时腹背受敌,我们又该当如何?你可曾想过?……明儿,你这轻敌冒进的脾气不改改,总有一天会吃亏,特别是遇到像长安城这样的千年古都……,我是说,……西安。”

    说着说着,他渐渐安静了下来,耳边似乎听到呼啸的风声自“玄武门”内吹过来,声声尖锐,……

    他忽然轻叫了一声,咳嗽了起来。

    成明正在走神,忽然一惊,但细一看,明日的脸色平静如常。

    听错了吗?有些奇怪自己竟会有这种心悸的感觉。明日本是极畏寒的体质,一入了秋,随行服伺的人看他头疼,咳嗽、发烧什么的,也看得多了,但刚才……

    成明没有多想,端了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嘴巴也没闲着,继续聒噪,“将士们一天吃两顿,你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对,说起来,好像你今天都没有吃饭?总不能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明日饮了两口,搁下茶盏,弯着腰,提笔继续写。

    成明顽强地围着他打转。

    “要不你给我一队死士,”成明的嘴一咧,笑容比平时更为粉嫩,“晚上我摸黑爬墙翻进去,把李自成给做了!”

    “二十招之内,你被他做了。”

    “我要在西安过年!我要看玄武门!”成明跺脚,爪子还攀上了明日的肩膀,“唐皇李世民勇夺天下的玄武门,我要看嘛。”

    ……

    悬在笔尖上的墨摇摇欲坠。

    明日轻轻放下笔,把成明的手拿下来,“出去罢,不要惹我……”

    “你怎么了?”成明反手去拉他,忽然一痛,整条手臂给拧到背后,一股森冷的力量在他背后一送,整个人就摔出营帐外面了。

    众将领毫不含蓄地大笑,然后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成明坐在地上,“他生气了。”

    众将直挠头,“连义子撒娇献媚都不管用,督师大人果然刀枪不入啊,难不成我们真要等着饿死?”

    “你死了,我不就有肉吃了?嘿嘿。”成明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说话人,众人大汗。成明的笑容天真烂漫,可爱可怜,女人见了母爱泛滥,男人见父爱卐解,但笑,也是分场合的,当他用一杆长矛把敌人挑到半空,再狂戳上七□个血窟窿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这貌似□岁顽童的粉嫩笑容……

    很多时候,没有人知道成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甚至连明日也不例外,不过明日并不是很在乎,他依然认真地将一身才学都教给成明,至于其他的,明日并不怎么过问。

    众将领远离了中军大帐,然后压低声音,开始特别鬼祟地商量对策。

    “京城被清兵围困,朝庭估计是不会拔粮给咱们了,出生入死打了这么多年,生死早是平常事了,只是不能坐着饿死,倒不如拼了,死也得拉上李自成这个贼人,同归于尽!”总兵马科凛然地说。

    “嗯,”大将军左良玉深沉地点头,“以咱们的身手,杀上城头,未必没有胜算,到时也不图拿下西安,咱们只要把李自成的脑袋剁下,闯军必然自乱阵脚!”

    马科一看,成明还是笑嘻嘻的,不肯表态,便继续凛然地鼓动,“速战速决,否则洪府再多的银子也经不起流水样的往外倒,是吧?洪成明。”

    成明嘿嘿直乐,貌似懵懵懂懂。马科和左良玉等众将碰了碰目光,继续你一言我一语,晓以大义,挑唆着成明参与行动,其实,成明固然够凶残,但他们更看中成明的身份。

    成明十六岁的时候被洪承畴纳为义子。

    当今大明朝的兵马几乎都握在两个人手上,一个是三边总督洪承畴,统领八万西北军,节制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一个是蓟辽督师袁崇焕,手握十三万辽东铁骑,节制辽东三省,但不知是否是巧合,这两位权势滔天的封疆大吏,偏偏都没有子嗣。微妙的事实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些人暧昧的浮想联翩,于是袁崇焕和洪承畴的关系经过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加工处理,渐渐变得风流香艳,亲密狎眤。

    成明一朝升级为洪承畴的义子,便跟嫡亲儿子似的,倍显贵重,而且无巧不巧,洪承畴纳成明为义子的提议,还是袁崇焕提出来的。

    将领们深知擅自调兵,是掉脑袋的事,所以想到拉成明下水,这是一条后路,将来无论事成与不成,一旦洪承畴怪罪下来,众人合力把成明往外推,想来为了保全儿子,洪承畴也只能将此事压下。其实下这步棋,还有个后招,从此以后,洪承畴算是落下把柄了,往后众将领若是和洪承畴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洪承畴敢发难,他们就敢翻旧帐,直指洪承畴徇私枉法。如此,洪承畴只能听他们摆布……

    众将领有些不耐烦哄成明了,马科不由分说,索性下令,“那就分头行动,把各自人马调集起来,下令愿同行的将士立生死状——”

    突然,一道黑芒仿佛自天边疾飞过来,那是一枝利箭,卷着凌厉至极的劲风猛然破空袭来,“小心!”马科的身手十分了得,第一个察觉到杀气,但他也只是惊呼一声,却来不及躲闪,利箭“叮”的一声恶狠狠地钉在他的脚下,不多不少,刚刚好把他的鞋尖儿钉住,并不曾伤及他分毫。马科骇得面色苍白,两眼直望着利箭袭来的方向——中军大帐。

    整个场面刹时静寂无声。

    雕翎箭尾羽尤自迎风款款拂动,漆黑的雕羽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冷冷地盯着人看,马科顿感周身都阴风阵阵起来——这距离,这准头,太恐怖了!

    “哎哟,差点儿死人了呢。”成明捂着胸口说,一幅受惊的小模样,众人纷纷侧目——你是很遗憾没死人吧!

    贯虹弓,雕翎箭!

    在西北,慢说活着的叛军流寇,就是那些死去的,有多少亡魂听到这两样东西还会吓得在地狱深处尖叫。他们至死都没见过总督洪承畴的面,但是那死法,再过一百年都栩栩如生,他们就像烤肉窜似的被贯虹弓射出的雕翎箭一窜窜地给窜在一起,基本上是三个人一窜,然后他们就投胎的投胎,蹲地狱的蹲地狱!

    大明皇帝亲赐三边总督洪承畴贯虹弓,雕翎箭,沾满人血,凶器。

    其实就连官军将士,每当看到雕翎箭出也是会不寒而栗的,这要是哪天洪督师那洁白如玉的手抖一下下,射偏了……会死人的。

    “这么远,他不、不可能听到咱们说的话吧——”

    成明翘起一根手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右膝一屈,“咚”地一声跪下。

    几人回过神来,纷纷跪下,心中忐忑,静候发落。只是中军帅帐许久不再见动静。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领,战场上杀敌无数,他们之中随便一个名字拿出来都足够威风八面,可此时这帮将军们就那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众部将、小兵们都惊了,这还能有我们站的地儿嘛!赶紧的,跪罢!顷刻之间,明军大营刷刷刷跪倒一片,唯有中军大帐外一溜全身钢铁重甲的十八名护卫依旧佩刀按剑,无动于衷,站得笔直如山。

    城里

    听到奏报,李自成有些头疼。

    他从女人身上起来,穿了衣服走到城头一看,刘宗敏、黄龙等其他首领也都到了。大伙儿凝目遥望,擦亮眼睛再凝目,遥望到的还是奇怪的一幕,左良玉,曹文诏、祖宽!还有曹变蛟、成明,马科!曾几何时,这些官军中的名将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如今却乖乖地跪在地上。

    八位首领顿时沉吟不已,洪承畴在执行军法?杀人了?还是下军令?难道,难道天降喜事,洪承畴连饿带病一命呜呼了?这,是不可能的。

    那估计就是洪承畴要行动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庭来人了?!万一朝庭让官兵粮草又接继上了,这问题可就严重了!那将意味着耗死洪承畴的法子行不通了,并且,按照洪承畴的风格,势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西安城会被他围困到断水断粮!

    越想越可怕,于是闯军这边连忙行动起来,打探消息的,加强防卫的,调兵遣将,严阵以待,提心吊胆。

    女人的脂粉味淡淡的,还停留在身上,李自成倚在城墙上,眺望着那个遥远的中军帅账,似乎他的目光可以穿透厚厚的帘子,看到里面的人,……清冷端丽,辛辣无情,却缠绵。

    而那边,

    官军众将领静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听到帅帐之中总督洪承畴依旧平淡,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

    “在西北,只有一个人掌帅印,持虎符,调兵遣将,……那就是我。”

    ……

    城内

    提防半天,闯军忽见明军一帮人刷刷刷起身,然后就散了,……散了?

    “没这么简单,”黄龙直皱眉,天都黑了还和几位头领站在城头研究那貌似一派祥和的官军大营,“洪承畴这帮玩兵法的禽兽,心黑!”

    八大首领之中,只有李自成和刘宗敏懂得推演阵法,可以和洪承畴抗衡几把,于是,众首领不由得看了眼李自成,嘿嘿直乐。

    李自成一笑置之,心中却明了,黄龙针对的是刘宗敏。黄龙一向认为刘宗敏之所以深得闯王高迎祥喜爱,乃是因为此人玩兵法,阴险,而刘宗敏也瞧不上黄龙那种野蛮打法,太不讲究。

    李自成打个圆场,“不必慌乱,就算官军的粮草接济上了,我们还是要反败为胜,只不过,我们务必要千方百计拖住洪承畴,不管是让他掉以轻心,激怒他攻城,甚至和谈,无论怎样都好,总之三天之内不能让他撤军。”

    “是,……高大哥?!!高大哥来援救我们了?”刘宗敏迅速反应过来,几位头领看到李自成点头确认,纷纷脸色狂喜。

    “到时来个出奇不意,两面夹击,神仙都救不了洪承畴!”

    “太好了!这下洪承畴的死期到了!”

    “死?便宜他了,抓活的。”李自成笑。

    城外,中军帅帐

    淡淡的墨香似有若无地飘荡着,正在临字的明日忽然嘴角微微一翘,“也该到了,……”

    “你在等谁?”成明问。

    “一个死人,……”明日似笑非笑地说着,手上还在临摹那写了无数遍却依旧不解其意的萨满祭文,写着写着,他又遇到那个问题了,又有一个字又有某一笔,他不知道该怎么走。笔下无力,他抬指摩挲了一下那幅有些泛黄的经幡,……旧了,他心里淡淡地想,总有一天,这绢帛会腐朽,……其实就算猜对了这篇祭文也是没有用的,萨满教最古老、最诡异的祭天蝶舞,我不会。

    成明在看着。义父埋着头,冷袖执笔,几缕发丝落在他额际。

    非常安静。

    在这九年里,呵护自己成长的这个人从来不快乐,这种不快乐在来到西安之后得到近乎疯狂的滋长——他日夜不停地临摹妖邪的经文。

    “准备一下,我该动身了,”他本来垂着头,眼角一扫看到成明咬着笔头,两眼泛着发呆的光芒,“……写完了么?”

    “哦,下回我不敢了。”成明捧着罚抄一百遍的军法送到明日面前,然后转身取出一身衣服,拿了铜镜,走到明日身后,抬手把明日束发的簪子取下,让浓墨似的头发披满肩背,用一把玉犀梳子缓缓将那一头长发梳理开。

    “不敢?”明日随手翻看,“我不明白,你怎么敢隔两天就跟我说一次这两个字?”

    成明干笑,“找不着别的词儿……”

    “……平时叫你读《左传》,你不以为然,大半年看下来居然只记得一句‘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现在你再说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何解?”

    明日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成明心里一紧。他隐隐从这平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疏离。其实今天的义父非常阴冷,也许问题出在那个叫行森的和尚。

    成明冷哼一声,又嘿嘿一笑,

    “我知道父亲要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既然马科他们那帮人要去,我拦不住也不想拦,我就想啊,不如我混进去搅和搅和,他诈我也诈,反正现在士气尚在,我来个将计就计,驱驶他们去和李自成拼杀,如此一来,或许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呢。父亲,你不知道,我可担心啦,就怕越是这么拖下去,你越困难,而且,朝庭那帮言官必然又会借机弹劾父亲督战不力,拖延不出,这一回,我若是借助马科、左良玉他们之力,能杀李自成当然是好,但要杀不了,这便是马科等诸将擅自调兵、贪功冒进,朝庭要怪,我们尽可以将过错往他们身上推,如此,父亲也能抽身而退,岂非两全?你瞧瞧,我全是为你着想呢。”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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