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算漏了,他们会拿住你,对付我。”
成明看见义父洁净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放在自己写的字上面。
义父说:“在这件事里,无论他们能不能杀得了李自成,他们都是稳赢的,……因为你。先退一万步说罢,就算称了你的心意,失手之后把过错推给他们,依军法,擅自调兵是死罪,我便将他们都砍了,请问将来我这仗还怎么打?谁来冲锋陷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们知道他们的价值,……明儿,你小看这些将领了,别忘了,这些人混迹行伍多年,论起资历,比我都还要深,也正是他们有过人之处,我统领西北军之后,才一手将他们提拔起来,你也不想想,……本督师提拔上来的人物能这么轻易就让你给诈了?”
“有点小受伤,……”成明斟酌道,“一旦我被马科他们挟持住,你就会被夺权,将来他们想要抢掠百姓,想要贪墨军饷,父亲就得听他们的话,否则他们就会翻旧帐,……是吗?”
“多谢你为我着想,为父差点混不下去,”明日忽然朝成明笑笑,“你方才说怕言官弹劾?他们从来没有不弹劾我的时候,就像我从来没有打败仗的时候。”
“您会不会不谦虚了一点我说……”
成明握着明日的头发,心里却又想起白天这件事的经过,他清楚地看见马科在起身时,极细心地拔出那枝雕翎箭,揣回去了,……父亲呀,也许你也算漏了,你是这样的高高在上,如隔云端……
“所以,”成明忽然望着镜中的明日,“父亲,你愿意搭救我?”
明日没有回答。
“你愿意救我吗?”成明又问。他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终于,他还是看到义父点了头。
“呵呵,那我这军法抄的也值了——”
明日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看来你没抄个千来遍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军法了。”
成明,“父亲垂怜!抄一千遍军法,您还不如叫我拿把刀抹脖子呢。”
“打量着我不会呢?”明日横了他一眼,“大明有多少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哗变上的?这些天切记谨言慎行,军中缺粮缺饷,怨气深重,最忌挑唆生事,否则有你抹脖子的时候。”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可不会舍得让我抹脖子。”
“没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明日自失一笑,不再说下去。
看到他在看书案,成明说:“父亲,是不是在想那个写经文的人?”
明日沉默了片刻,浅浅地一笑。
成明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讲他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他?……在他出现之前,我想看书就看书,想说话就说话,在他出现之后,我连发呆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没见过比他更吵的人。”
“记得父亲也凶过我好几次,说明儿,你再吵,我就不教你本事了。”
“你们是不同的。”
成明依然笑得天真无邪,“是呀,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性情脾气,只要人不同,到底就是不同了。”
明日听到他这话,愣住了,有一丝很细微的感觉,明儿摁在肩上的手,加了一点力道……明日没有说什么,莞尔一笑,“……你不喜欢的人来了。”
成明侧耳一听,是马科。
衣衫窸窣,马科进来,先隔着屏风请了个安,只听里面说了声,“坐。”他手上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酒壶,慢慢移到椅子上坐了。椅子恰好是白日里那运粮官坐过的那张。
成明取了绸带,正想先挽发,明日抬手拦了他一下,直接要站起来。
成明看着他墨发披肩,有几丝头发懒懒地垂落在脸上,忽然有些强迫地用力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然后飞快地用绸带先将头发拢在一起,松松地系在身后,这才让他起身,“换了衣衫再见吧?”
明日低头看了看,身上不是威严的官服,只是寻常穿的一身银白色双面绒衣衫,上面以墨绿的丝线绣着翠竹零星点缀,“……有问题吗?”
“没有,只是……”
明日没等他说完,转身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罢了,就这样,也不至于把一个总兵吓死。”
马科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走出来一位雍懒的督师大人,……他的脸上红了红,有些紧张,“大人。”
“旗帜不动,四下悄然,……风停了?”
马科一怔,“是,天色清明,微风不动。”
明日略点了点头。
马科再度一怔,寒冬腊月,北风稍停,将士们多有欢喜,但洪督师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有些凝重。
一时无话。
明日走向正中大帅的椅子。椅子铺着白虎皮,他极黑的头发拂着白虎皮,人轻轻坐下。
黑色的头发几乎把马科的眼睛遮住。
明日的目光扫了下马科,“手上拿的什么?”
“咳”马科垂下眼皮,“西域的葡萄酒,末将不敢独享,特来送与督师大人。”
成明站在明日身边,听到这话,眉一皱。军医严禁义父喝酒,他的身体尤其承受不住烈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可惜没有夜光杯,也没有,琵琶……”
葡萄酒质地柔和,料想无大碍,成明这么想着,又看见义父点了头,也就走上前接了过来,一面笑着,
“父亲忘了不成?夜光杯倒是有的,就是还在家里,等京城之围解了,我让人送过来就是,琵琶呢……,说起来许久没有听父亲弹了呢。”
“我弹得不好。”
“不会呀,我觉着您弹得比陈圆圆还好听。”
马科看这二人谈笑风生,浑若无事,便松了一口气,含着笑,“听闻大人一日末曾进食,末将们都有些担忧。”
“我没事,只是觉得饭不好吃,……说正事罢,我也正好要找你。”
马科顿时抬头看向明日。他这一天都在想,洪督师找他算帐了,可是洪督师偏偏按兵不动,憋得他坐立难安,这才硬着头皮找过来探探口风,谁想洪督师先是若无其事,接着在谈笑之际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倒让他一时失措了。
“一个时辰之内,在你营上挑选好一百名精锐勇武之士,每人配三匹好马,带三天的粮食,等我将令。”
“……哎?……啊,是!末将尊命,……只是不知大人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你也要随我一道出发,下去准备罢,此事不可声张,悄悄行动就是。”
“末将明白了,只不过为防万一,末将还是要问一句,除我营里一百人,其他营也有人随行护驾吗?”
明日拢了拢袖子,侧身倚在扶手上,“……若是还有其他人随行呢,就暗中将总督出行一事透些口风给其他营,比方说,曹文诏,这种整日跟自己不对付的,好顺手给他造些风浪,回头让总督来治他,不过呢,若是没有其他人随行,那便要守口如瓶了,这才好讨得总督欢心,……我说得对吗?”说到最后一句,他才抬起眼,看了过来。
马科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做梦也想不到,督师大人倒是只字不提白天的事,可是竟把他此时此地的一翻心思全都掀了出来。
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马科只好跪下。
“我知道你会尽心办事,不叫那‘万一’出现,不过,马科,你的心思只用了一半在正事上,还有一半却用来对付我。”
帐中又是一片寂静。
总督大人这一句才是诛心。马科脑子里一空,愈发不知如何是好,跪在那里,额头上渗出细细一层汗,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只素净细白的手,托住他的手臂。洪督师亲手将他扶起来,
“大人这么说,末将实在惶恐不安……”看着督师大人那只有些柔软的手,马科浑身汗毛都站起来了。
“你很热么?”
马科打了个哆嗦,躬身退后了一步,心里琢磨要不要回说“是的,忒热”然后趁机告退,溜之大吉……
洪督师继续亲切,“惶恐什么呢?”话是温和的,眼睛却寒冰似的,一丝暖意也无,“我和你们是同舟同济的人,只要西北平定了,我一一写举荐折子,叫你们仕途顺畅,至于其他的事,我能忘的就都忘了,你也用不着不安。”
说完就把马科扔在那里,他摆了下手,转身自往里间去了。
马科顶了一脑门的汗退了出去,有些狼狈,有些惊心动魄,有些自己又被重视了的喜悦,又有些觉得督师大人此行好像不是要干什么好事的忐忑。但无论转了多少心思,总督大人那张秀丽绝伦的脸,他算是看怕了,煞气太重。
明日自在镜前坐了,漠然看着镜中的自己。
成明走到身后,快手快脚地将他的头发挽起,“哪个不好偏要带上他?换一个不行吗?这位马某人忒靠不住了。”
“所以我不能留他在你身边挑唆了,况且马科骁勇善战,我确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今天李自成他们骂的也不是全错,很多事情我有心无力了,……快十年了,我应该很高兴的,可是不知怎么反倒越发不安,”头更疼了,明日扶着额角,抬眼一看,“……明儿,你怎么了?”
“听父亲这样说,有些伤心了,大战在即,父亲不要说不祥的话。”
“那么不说了,你把我那件防雨的披风拿出来。”
“防雨?”
明日没答,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成明取了八梁冠为他戴上,又绕到他面前,为他系上红色的带子,恰在这时,目光往下一望,正见义父秀致的眉轻微皱起,那眉间朱砂痣竟似笼罩在烟雾里,衬着下方低垂的睫毛,影影绰绰。
外面,护卫领进来一个哨探。
“承尊督师大人将令,卢总兵率两万兵马已从河南赶来,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
“嗯?……”
屏风外面,那位前哨忽然听到这清冷冷的一声,便住嘴了,只听里面静了一静,缓缓又飘出来一个字,“说。”
这位哨探,平常负责大军往来照应,消息沟通,算得上经常跟洪承畴打交道,对洪承畴的脾气摸得比效清,这时他回过味儿来了,总督是不准他说出确切地点,于是改了说词,“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约定地点,卢总兵说抵达之后,全军将静候大人将令,不敢擅自行动,如大人有吩咐,便差小的赶去回他。”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