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的话顺着缭绕的雨雾飘了出来,清冷冷的、剜心一般,“残害无辜,劫掠家舍,这就是下场!”剑指高迎祥的尸身。
李自成一个激灵,只见闯军将士脸色惨变。在闯军眼里,高迎祥一向是如同战神一般的存在,强大,不死,是闯军之所以成军的信仰。
甚至连李自成都不敢相信,洪承畴竟然真把高迎祥这个武疯子给杀了……
闯军惊骇慌乱,毫无章法,只顾逃命,自相践踏,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溃不成军了。
李自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泥,扒了地上死亡官军士兵的衣服往身上套。李自成悄然潜到官军行例里面。擒贼先擒王!
战斗已经打了将近两个时辰,著名的西北军延续一直以来的风格:全军歼灭。
西安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明日漆黑的眼睛有些担忧地看着满天风雨。西北军的状态已经下滑,没有了开始时以一敌百的锐气。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十八名护卫互相对望了一眼,更为紧张。不久,他们就看到闯军出现了异动。
黄龙杀红了眼,竟是越战越勇,硬是在重重官军之中撕开一道口子,直奔明日而来,“你这个魔鬼!你喝的是人血,吃的是人心,洪承畴你不是人!我黄龙替天行道,死了也要拉上你这个祸害垫背!”
这话很耳熟,好像高迎祥临死前也是这样说的?明日睁开眼睛,“……你不是魔鬼的对手,叫上李自成一起来罢。”
刘宗敏在一旁冷眼看着。黄龙暴怒,狂冲过去,洪承畴的身边突然一左一右,冲出两骑,瞬间和黄龙缠斗在一起。
李自成隐在官军之中,一直关注着洪承畴,忽然怔住了,他看见洪承畴从马背滚下来站到地上,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洪承畴应该是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的,他受了重伤。成明跑上前,手上举着一把伞伸过去。
忽然,洪承畴反手一个耳光打在成明脸上。
成明没有动,固执地站到他身前,撑着伞递过去。
这个洪承畴怎么这样乖戾?发起脾气,连心腹都随意打杀。李自成愕然。洪承畴身负重伤,现在又与成明反目,这倒是绝杀此人的好机会,只可惜,要近洪承畴的身谈何容易,那十八名护卫十分棘手,偏偏自己这边刘宗敏和黄龙二人素来不睦,两人难以互相配合,头疼。
……
“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把我的东西烧了?”明日轻声问,抬起手,扼住成明的脖子。
成明望着他,脸上还是粉嫩的笑颜,手上还是稳稳撑着伞。
“算了,”明日转过头,不再看成明,喃喃自语,“算了,反正我也写不好,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临摹他的字是为了救他?不是的,当我临摹他的字,我只是想停下来,不再数我杀了多少人,……我延续着他的生命,因为这个,即使堕落,也绝不能示弱,……”
成明抬起手,从自己咽喉上一点一点扳开他的手指,埋下头,轻轻握住他的肩。
“父亲,你着凉了,好烫……”成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是他要你毁掉我所有的东西,对吗?成明,袁修……”
成明的脸色蓦然变了,猛地退开他两步,“你果然是知道了?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是袁崇焕,你本名袁修,生母早亡,十二岁即受命潜伏在我身边,学遍我所有本事好在十年之后对付我,我知道,在宁远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了,你不是什么难民,你是袁崇焕的人,你是来骗我的。”
“骗我就骗我吧,我又何偿不是骗你,可你们怎么要杀行森?幸好我早做安排。”
成明点点头,“怪不得我到处找不着那个妖僧呢,原来你早在提防我,真伤心呀,一个父亲不要我,一个父亲提防着我,呵呵,那晚你说你愿意救我的时候,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父亲,你收手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
“还有,明儿,你的眼睛骗不了我,黑色的眼睛上流淌着一层极淡的紫色,那是我们这一族的特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能够继承下来,不过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真有点难过……或许这也是当年他不要我的原因吧,同样的血脉,我始终没能让他满意,……”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人一样的刻毒凉薄,杀戮成性,……他们是怎么说的?洪承畴杀人如麻,喝人血,吃人心,说洪承畴不是人,是魔鬼,……”
成明扶着他,“你在说什么?我是明儿呀,你看清楚……”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
……
这个距离发动攻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成把握。潜在官军行例的李自成很犹豫。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他根本没有发现,其实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洪承畴,……
洪承畴,就这么看了过来!
在黑色披风的掩盖下,那一身若隐若现的紫色官服如同天边绚丽的闪电,眨眼之间就往自己的方向来了!
“来罢,我也有话要问你。”李自成苦笑,挥起沉重的刀,但是没有想到,身边的黄龙居然狂冲了出去,以相当迅猛的速度高纵丈余,挥刀斩落,正取洪承畴首级。洪承畴来势不改,好像不知死活似地迎着冰凉的刀锋直直撞上,风雨之中只见黄龙大刀挥舞,洪承畴徒手抓过去……
两人落地。
一声凄厉的惨叫猛然暴发,随后再无声息。
洪承畴缓身站起,手上提着血淋淋的一条手臂!
黄龙的整条右臂被洪承畴撕了下来!!直到现在,黄龙那右掌竟还握着刀。
“哐”的一声,刘宗敏手上的刀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呆住了。万没有想到,黄龙竟然真的去挑战洪承畴了,……原以为他不过是个蛮汉,谁想他竟比自己要有胆色……
明日略微侧头,听了□后动静,十八名护卫飞速赶到,与黄龙、刘宗敏的手下恶斗在一起,而成明声势最为惊人,他擦着明日的身子飞快掠过,挺着长矛抢先杀向李自成。
明日扔了手臂,这才抽出长剑,但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观看成明和李自成交手。
成明起手就是豪迈无比的大招,横扫千军,直挑李自成心口,其威势之霸道,连地上都被刮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尽管成明很奔放,但李自成还是看出了他的破绽,他轻微闪身,避开锋芒,瞬间狂刀劈斩,落在成明的长矛上。
明日纹丝不动地看着。
李自成逼得成明险象环生,突然重重一斩,成明的长矛断成两截,人被摔了出去。
然而,
转眼之间,李自成还是中了豪迈无比的大招“横扫千军”,…………来自欧阳明日。
明日在地上捡了成明的半截断矛,同样极为奔放地攻出了一招“横扫千军”,声势不如成明,但狠辣远在其上。李自成马上飞身倒退,躲得相当狼狈,心里还在庆幸,还好他手上那半截断矛恰好是没有矛尖的,谁知他人还没落地,忽然就看见明日旋身一抖,神勇地震碎了断矛!刹时满天碎片兜头罩下,李自成一边享受着碎片的洗礼,一边狂舞大刀阻挡,只觉得身上生疼,已经不知几处被碎片扎了进去,最悲惨的是这会儿他还无枝可栖地悬浮在半空……
首领落难,众喽啰飞扑抢救,壮烈牺牲了好几个才换回李自成平安着陆。
李自成迅速朝着明日“嗖嗖嗖”打出袖底飞刀,以攻为守,脱出战局,低头一看,身上四处挂彩,衣衫破得乱七八糟。
明日淡定地扬起披风,扫落李自成的飞刀,转过头淡定地说,
“看到了么,‘横扫千军’要这么使才能攻敌必救,你瞧,他一下子就跑了,像你那样只求快却失了准头是不行的,可惜我捡的这截是不带矛尖的,到底发挥不出‘横扫千军’的威力。”
“是……”成明爬起来,暗自惊奇地看着说话有条有理,跟刚才判若两人的义父。
一旁的李自成气疯了。合着拿老子当陪练呀!
李自成立即重现了黄龙的风采,挥刀再上……
悲剧并没有重现,李自成到底比黄龙更能沉得住气,也更强大。明日马上感觉到很大的压力。两人出招都慢了下来,却更为凶恶。
李自成挥刀搁住对方削过来的一剑,刀剑相击,火花激射,两人面对着面,只是,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洪承畴戴着凶煞的面具。
李自成手上催劲,刀身上贯满威猛阳刚的劲力,洪承畴手腕一抖,薄薄的剑身忽然一歪,沿着李自成的刀锋斜斜地滑过来。金属摩擦的声音异常尖锐,剑锋正在逼近李自成。
李自成神色凝重,忽然间大笑,“怎么?不行了?累了?”
明日这一招固然辛辣,但落在身手非凡的李自成眼里,很快就看出问题,洪承畴只剩下招式了,他根本就不敢和自己拼内力,李自成试出来了,洪承畴确实身负内伤,劲力微弱。
李自成欺明日无力,立即左掌起势,蓄满刚猛之极的劲力推向明日胸口,他要一举击溃洪承畴。他猛然看到洪承畴左手抬了起来,五指微张,轻飘飘地拍过来,即将双掌对击的时候,谁料洪承畴半道变势,手掌突然一翻,不知怎么,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竟伸到他后脑去了!李自成大大吃了一惊,怪不得黄龙一条手臂都被撕下来,实在是洪承畴这套掌法太匪夷所思了,能把人的脑袋都撕下来!李自成反应极快,连忙勾脚踢向洪承畴的手腕,同时左掌变势,屈指一弹,直打洪承畴面门。他这一指劲风相当迅猛,逼得明日一剑一掌都不得不收势回避,李自成也趁机矮身窜出,两人各自倒飞出去,站定对峙,只刚一站定,明日脸上的铜面具碎成两半,掉了下来,一时露出真面目。
端丽绝俗。只是满面病容,虽然依旧清冷威严,只是一双寂静的眼眸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粉红,有些许脆弱。
再次看到这张脸,李自成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
明日的剑尖微颤,成明和十八名护卫以及马科所率一队士兵团团围了上来。
李自成扫了一眼这些人,也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亲兵,转念一想,却对自己的亲兵说:“你们都别动,我跟洪督师还没分出胜负呢,……洪督师大人,怎么样,你敢吗?……或者说,你还行吗?”
李自成轻佻的语气令官军将士十分震惊,继而愤怒。
成明冷笑着,抓了杆枪就要上去,明日抬手虚拦了一下,眸光流转,认真地看了看李自成。
李自成连忙又说:“对哦,看洪督师满面病容,弱不禁风,想来我胜之也不武,那算了,这不能怪你不敢,成罢,就依你啦,叫上你的鹰犬们上来吧!我一个人挑翻你们三十个!”
众官军面带怒色,明日抬袖压了压,“退后十步,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上来。”
说完自己提剑走了过去。李自成大喜,转头下令,“退后二十步!”他大步流星,迎了过去。
阵中,两人走得近了,李自成忽然发问,“你是谁?”
明日一怔。
“你不是洪承畴,你叫什么名字?”
李自成看他竟然问住了,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却到底笑不出来。
“九年前在宁远,我被吴三桂罚去修‘觉华寺’,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飞天壁画……那是千年前的古画,为什么你在上面?还有,你和吴三桂在宁远一家客栈住过,对吧?客栈里的人曾经看过到你,你其实是残疾的,和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对吗?真的很巧,我也在那家客栈住过,而且,”李自成低声说着,看洪承畴神色恍惚,趁机逼近了两步,“有一天晚上,有一张纸飞到我手上,纸上写着四个字,……我有理由相信那就是你写的,不过你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你还记得你写给谁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阴冷的风吹起他的衣角。
“……还真的是冷淡啊,老朋友了,连个真名也不肯相告吗?都九年了,我怎么还在问你同一个问题呀,……好吧好吧,既然你无动于衷,那我们来说一下,你写‘三生三世’,给谁?……不要说是红粉佳人,没有一个红粉敢站在你面前自诩佳人,听说连你的侍妾陈圆圆也受不了,竟离开你了,……告诉我,他是谁?”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