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不想跟我打,那我喊人了——”
李自成一怔,“慢着!动手之前总要说两句啊,不然我白费劲换上你们的衣服了,我伪装得多好,你们三万大军只有你一个人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合适?”
“阁下这身装扮难道不是想投降?”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你比我还嚣张。”
李自成没有能够打败这个男人。他失去了今生唯一一个接近他的机会。他不该看上一个连看都不看他的男人。
这个看上去病得气息奄奄,仿佛命在倾刻的人有着近乎本能的杀伤力。刀如电,剑如虹,掌如风,李自成威猛刚烈的劲力却总是碰不到洪承畴一片衣角,最终,洪承畴倏然伸出手臂,迅捷无比地抓住李自成的手腕!
五指修长,指尖软滑,如果没有历经黄龙那一幕,被这只手握住,总不免生出些缠绵,只是在这时,李自成见这只手如见蛇蝎,惊得手脚发麻,抬头却见洪承畴显露出疲惫的神态,原本晶莹剔透的面容染了一层灰扑扑的色彩。
“如果你愿意投降,我可以给闯军一个招安的机会,我只杀你一个人,但保你数万将士性命无忧。”
“你知道么,一个男人,是不可以向他喜欢的人投降的,因为会被轻视,我喜欢你,就算当了鬼,我也要你仰视我。”
“……如果你不是在开我玩笑的话,那么很遗憾,有数万人命将为你对我的美意,陪葬。”
李自成突觉手上一痛。他的心底冰凉,想来黄龙的下场要落到自己身上了,皇图霸业的雄心,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他感觉到他的拇指抵在自己虎口上,跟着食指也搭了上来,点住了“会宗穴”,然后那只手轻轻一翻,自己的手就像被折叠起来一般,整个倒翻了过去,骨头咯咯直响,巨痛之中,他的眼前发晕,然后觉得手臂被一拉一送,……
刀被夺了。
李自成被摔在地上,同时穴道也被制住,手腕酸麻,动弹不得,但好在手臂还健在,坏在,他一抬眼就看见狂风吹起那个人的衣角,遮住滚滚狼烟,他步履蹒跚,穿越风雨,迎面而来,左手提刀,右手执剑。
李自成看着他,事到如今,他敢于用最大胆的目光打量他。这毫不掩饰侵犯意图的目光也没有能够激怒明日,他面不改色,举起兵刃……
那面杀气腾腾,绣着四条黑龙环绕簇拥着的“洪”字旗,就是在这时候倒塌的。
李自成听到有人尖叫了一声:“不好!!”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迅速把他拖走,很长时间里,他觉得天地昏暗,目不能视,许久才愕然看清,对面的洪承畴被人扑倒了!官军众将惊骇莫名,纷纷看向帅旗。以贼首高迎祥的鲜血祭奠过的“洪”字大旗,旗杆拦腰折断,倒向洪承畴。
帅旗折断,大凶之兆,而这旗,不偏不倚,正倒向总督洪承畴本人的方向,种种巧合无疑令人想起黄龙临死之前的怨咒,替天行道……
因为这场变故,人心生变,战局出现了疏漏,刘宗敏护带领着十一骑,护送李自成冲出缺口。
仓皇败逃的李自成回头看去,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口中吐血,不省人事,而那位不顾性命,纵身为统帅挡住旗杆的虎将,竟是总兵马科。
折断的旗帜沾染了鲜血,突然之间,这不仅仅是凶兆,而成了隐喻。那远在千里之外本就危在旦夕的皇城顿时浮上心头,大明的将士们在这一瞬间不仅仅是惊慌,有人掉落了手中兵器,望北下跪。
官军中的高级将领们团团围绕着洪承畴,心底都有些茫然。只是在变故发生的短短时间内,大军就已经惶惑不安,流言四起,还有传说总督洪承畴是自栽殉国。
望着怀里人事不省的义父,成明,袁修,比所有人想象的忧伤,也比所有人想象的高兴。九年来他在这个人身边生活成长,笑脸相对,奉迎讨好,可内心深处无一时感觉放松,深沉如海的义父随时可能翻脸,把自己当奸细杀了,……相反只有在这时候,成明自十二岁以来第一次觉得安全。这是他最宝贵的时光,他却用来流泪。
父亲,……
泪眼朦胧里,成明发现,身边的将领们也跟他一样,眼眶潮湿,满含复杂的泪水。有些心惊,成明一低头,看见明日的目光投了过来,漆黑的,散乱的,然后他莞尔一笑。
这些人的心思,逃不过明日的眼睛。
那面明黄的“洪”字旗以震怒的姿态砰然落在自己身上。明日依然心魂震荡,惊忧交杂,自觉身子快要支持不住了,又不得不强自挣扎着。稍微弱,就会受制于这些人……
成明看着这样的义父脱离自己的掌握。护卫将明日抱上马背,那匹火红的战马抖了抖颈上烈焰一般的红鬃,蓄势待发。
明日垂首看了眼倒伏在地的帅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明的气数,尽了。
左良玉站在他面前,“督师大人,你的伤势极重,若不先接受救治,万一有个闪失,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明日想说话,但忽然觉得很难受,一股腥甜正在涌上咽喉,他害怕露出破绽,紧抿着唇。
许多将领是第一次这样久久打量总督,他非常瘦,尊贵的金蟒紫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体的虚弱。
左良玉接着说:“军医来了,督师大人不必再操心战事了,西安城交给我们吧,李自成已经败逃了,这一场,我们已经赢了。”
“不,西安交给我。”明日说。眉眼间的脆弱立即烟消云散。
令人惊讶。明日做出了一个看似完全喧宾夺主的决定,他要求官军主力追击只剩十一位手下的败军之将李自成,而他则要亲自带领一千兵夺取西安城。
左良玉拉住他的马缰,“大人,如此安排不妥!您这样的状态,只带一千兵——”
明日拔转马头,“兵无主将,必自乱矣,没了李自成,区区西安孤城,我取它易如反掌。”
左良玉又要说什么,明日打断了他,
“我料李自成往西而去,是想要遁入荒山,近日风雨如晦,山路难行,我军又人困马乏,不识路,搜山是万难之事,你等务必奋力将李自成截杀于上山之前,假如不能,可在山下多设路障,层层把守,等他难以为继,必然下山自投罗网,……至于此间所余闯军残兵败卒,我再无粮饷来供养俘虏,为免祸乱大军,还是全数歼灭了罢,传我将令,若有人能斩获闯军首领首级者,本督师重重有赏。”
成明回味着那一声不冷不热的“洪成明”,心中五味杂陈。
左良玉犹豫着松开马缰,却又有将领站出来重新扯住马缰。
“是我的将令不管用了,还是你这只手,不想要了?!”明日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
画角呜咽,战鼓雷鸣,大明的各色旌旗像云彩一般,飘向西安城。
城在破晓前攻克。天光饮尽血泪,风雨也屏息凝神,高悬在“玄武门”上的最后一滴水,摇摇欲坠。
西安城军民手捧香花灯烛,望尘膜拜,他们的歌颂和赞叹却淹没在对总督洪承畴重伤的惋惜声中。满心欢喜的西安民众因为没有能够一睹三边总督的仪容而遗憾万分。
后来的史书有写到这一页。
三边总督洪承畴被雕刻成不败的神话,一夜未眠的西安城终于从“李”字旗,换成“洪”字大旗,洪承畴战功之煊赫达到了顶峰,不过再后来一点,史书就几乎不再给他什么笔墨了,那仅有的几笔其实语焉不详,我们只能在《逆臣传》里翻找。
无论怎样,西安城再一次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好歹算个太平年。
关于洪督师在西安的情况鲜为人知,倒是在“玄武门”下流传着一个普遍被世人认为不过是野史的故事。
故事的传播者是“玄武门”下的一个叫花子。
他记得,那天,人山人海的西安军民簇拥在街道两侧,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当总督的大军开过时,人们看到一面旗帜引着一架由六十四名军士护卫的宽大车舆,那面旗上大书“钦命三边总督洪”,数以万计的军民纷纷跪伏,五体投地,如敬神明。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玄武门”苍老破败的城墙脚下,凄冷冷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怀里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一直在喝酒,喝了很多的酒,但很容易看出来,这个人不能喝酒,他咳嗽得很厉害,到后来他有些醉了,渐渐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他说,你看,烟花,真的是烟花。
但分明是冷雨缠绵的白天,并没有人在放烟花。
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
后来,有一个笑容天真烂漫,像个孩子一样的小将军伸出一条长臂环住他,小将军的另一手上握着一条细白的绵布手绢,温柔地、突然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小将军看了看站在面前,手持圣旨的朝庭来使,没有说话,他抱着昏睡的总督站起来。
冷风穿透玄武门,瘦了自身。
☆、末日王朝(后篇)
大明朝两百七十多年来最大的耻辱——皇城被围困。
紫禁城的上空飘荡着来自城外的撕杀声,二十天了,崇祯皇帝几乎日以继夜地聆听着那种惨烈的哀声。身为镇守辽东边关的大将,袁崇焕居然放任二十万清兵长驱直入,打到天子脚下,真是令人震惊。很多人联想起崇祯二年锦州兵变时有关袁崇焕叛变降清的传言,那么这一次兵临皇城,是再一次的事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真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诡谲难测的袁崇焕,似乎不能再用了。
“乾清宫”
雕花窗下,崇祯皇帝拈着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与皇帝对弈的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陛下为何举棋不定?这一步,似乎不难。
步步为营,这一子一旦落下,就再难回头了。
臣斗胆,觉得陛下应该这样……
哦?崇祯挑眉看向周延儒,这是他极为依重的臣子。弃子?
是,弃一子而保全局,陛下,您要是这样下的话,臣可就要输啦。
……崇祯没有答,拈着棋子,忽然说,清兵一天不退,朝庭的批文就一天发不出去,西北八万大军已经二十天没有钱粮接济了,也不知道洪承畴如今怎样?
陛下,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就算清兵退了我们也拿不出钱来给他,这几年,袁崇焕已经把国库掏空了,户部尚书毕自严都冲我们内阁放话了,说要命一条,要军饷,没有!呵呵,这个老顽固,是真逼急啦。
听到毕自严的名字,崇祯翻了个白眼,那个家伙真是无比抠门啊。可是国库空虚也是实情。
崇祯皇帝不说话,周延儒含着笑。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