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容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怎么,爷不认得老奴了?
有些局促,明日垂下睫毛。
成明知道,他经常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好似认得一些脸,但对于名字,却又经常弄混,记得刚一开始的时候,他还管多尔衮叫齐王呢。
明儿,你父亲怎么了?……
习惯了就好。成明笑了笑,总管洪府全国一千所大宅和无数产业的大总管袁溪,则在一旁静静地说,有一种人,从来不放过自己。
恭喜,你终于正式超出我的理解范畴。成明拍拍袁大总管的肩膀,然后弯下腰,将父亲抱起来。自从被皇太极虏到盛京之后,父子二人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走路,不知不觉间,这条路走了有四年了,只是这样的方式究竟是亲密,还是冷淡,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只有他们的心里清楚了。
阔别多年的家,一切如旧,湖中那艘画舫,依然是那么安静。
明日脸色雪白,望着湖中央出神。
父亲,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十二岁,你带我来这个家,我最喜欢的是这画舫。
明日没有说话。
父亲,我哪儿都不去,我们走了这么多年,总算到家了。往后我们还是这样相依为命罢。
他还是没有说话。
……
泱泱帝都,巍巍皇冠。福临走进紫禁城。
那些巨大的地砖似乎饮尽太多鲜血而泛出暗黑色的光。福临步上金水桥,光耀绮绣的龙袍袖底伸出手指,拂过玉石栏杆,指缝间依稀是前朝的余温。
福临住进了“乾清宫”。
努尔哈赤,皇太极他们一生都没有能够踏进来的地方,却被福临轻而易举地占据了。
明日站在雕花窗下,望着桌上的残局。对弈之人不知是谁,也许是崇祯皇帝,也许是李自成,福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将棋局抹乱。
庆贺大清开国的仪式繁琐而隆重,那些漫天绽放的烟花几乎消融了明月的光辉。
“乾清宫”大殿前高高的石阶上,福临坐在明日身边。
第一次听到先生的萧声,福临有种奇妙的感觉。《蒹葭》是很优美哀婉的曲子,但他经吹奏起来,无波无澜,一片平静,似乎连感情都没有了。
福临双手托着脑袋,看他一曲末终已经双手微颤,不得不放下玉萧。福临抬起他的手腕,在烟花闪烁不定的光芒底下看着。
就是这里吗?很疼?
明日淡淡的,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福临。他仰着头,看着漫天烟花,这样的姿态也是无波无澜,似乎没有感情。
福临轻轻抚着他的伤口。
……
大清朝庭对洪府的监视没有一刻放松。
满清王室不会,也不能忘记洪承畴的威胁。即便是到了今天形同废人的地步,他还是可以仅凭一次现身就将孙可望降服。
多尔衮知道,但却不能提出异议,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安排并不过份,对前明的臣子,都是这样安排的,监视,看管,有的甚至杀掉,另一方面,代善,阿敏,还有各旗主王爷们都比多尔衮的辈份高,他们虽然都听从多尔衮的号令,可在一些事情上,多尔衮也不好过份驳他们的面子。
不能驳,却可以捣鬼。多尔衮成心放水,阿尔松阿和成明在明里暗里,把监视洪府的人渐渐换成了多尔衮的亲信。洪府虽然不复崇祯年间的显赫,但也不失繁华。
即便这样,多尔衮还是内疚。这几年他只顾在外征战,一方面不敢轻易交托他人尝试,一方面又碍着成明百般哀求,他没有能够为欧阳明日起出穴道内的金针。
针就像扎在他心里,每次梦见李建成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建成的眼睛充满怨恨。
想了非常。多尔衮打量着洪府,对成明一笑,“没有想到,你们洪府竟成了豪门富商,成明,为着这份家业,你也该想想娶妻生子了,你的父亲不能为你做主,不如为叔我来替你做主,给你寻一个美女,怎么样?”
成明,“多尔衮,你老了,老得真快,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你自己怎么不去生个孩子?”
多尔衮叹了口气,“从前你总笑我,说我在皇兄在世的时候装病示弱,那当然是有的,他太忌惮我,但是,其实我只装了七分,……我的病,有三分是真的,时光催人老呀,到了今天,那三分已成七分了。你说的没有错,我是老了。”
成明拉住多尔衮的手,“我乱说的,别当真。”
“说来也怪了,你父亲,按说应该比我年长,但这些年下来,我看他一点没有变,怎么瞧着都像是二十五六岁的秀雅青年,反倒跟你像兄弟了,你到底喂他吃什么了这么神奇?”
“什么呀,还不是那样。其实我也纳闷,他原本多病,后来教小皇帝读书,身体渐渐竟好转起来,但要说好,也不至于好得长生不老,我想,也许是他这些年心思动得少了,无忧无虑的,心里眼里只想着小皇帝,再不算计别的,……人一单纯起来,岁月就无能为力了罢?”
多尔衮坐了起来,“奇怪,他对福临这样好,是不是太过了?”
“不知道,”成明斜了多尔衮一眼,突然一惊,“难道你以为,我父亲……有意控制小皇帝!!”
这话一说,成明和多尔衮同时惊得头皮发麻。
半晌,多尔衮才说:“若真是这样,就、就……”
“不会的,多尔衮,我乱说的,你不能这样想,我父亲虽然深不可测,但有一样我还是很肯定的,他这个人绝不会装,而且,”成明笑,“说到装,世上有谁比我更能装?我从十二岁起就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我才是人前一个样、背后一个样的混蛋,他瞒不过我的。”
“从来没听说过你的从前,十二岁?这是什么故事?”
“我的母亲是个粗使丫头,身份低微,我亲爹不喜欢她,也稍带着不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到他想控制的人手里,让我想尽办法监视那个人,学会那个人的本事,……”
“你亲爹是谁?为什么要——”
“关你屁事。”
多尔衮挑眉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治好现在的父亲?吴太医来找我了,他的师傅和他折腾出来一个办法,说是有七成把握。”
成明垂着头,“至少也要九成把握才保险,对吧?”没等多尔衮回答,他就俯身在多尔衮的唇上亲吻起来。
多尔衮平静地回应他,成明挑开他的唇齿,深深地与他纠缠在一起。
“风险是有一些的,可是要等到九成把握——”
成明打断他,“这些年你在外面打打杀杀,我才发现,我是担心的,我担心你死在我前边,我又死在我父亲前边,这可怎么好?留他一个,我死也不能安心。可是想了再多,我却想不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有没有人在为我担心?”
“真是,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凶恶罢,这样深情款款,吓死我了。”
“……犯贱。”成明骑在多尔衮身上,手插入他衣服内,往下探去。
“……你想上我呀还真以为叔叔收拾不了你了!”翻身压住。
……
春光旖旎,皇宫御花园里,牡丹绚烂如画。各位亲王家的小格格们被太后接到宫里来赏花玩耍。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乌云珠和福临玩得最好,在花丛里有说有笑,太后轻声问,上回皇帝闹着要出宫,就是为她?
回皇太后,正是她。
奇怪,从前福临喜欢和代善家的孩子玩,从什么时候起,他跟鄂硕家的孩子走得近了呢?
苏茉尔轻笑,皇上主子还是小孩儿心性,一时好了,一时闹了,都是没准儿的事呢。
太后笑了,但愿罢,这鄂硕可跟豪格有些牵扯呀,……罢了,洪先生太放纵福临了,如今皇帝人大心大,是该另找个厉害些的师傅管一管了。
太后,苏茉尔笑笑,看这位董鄂家的小姐,您有没有觉得,……她似乎有些地方说不上来,隐约跟一个人,有些相似……
……洪承畴。
是吧,呵呵,真有些说不上来的像呢,太后,说起来,您有没有觉着怪?那洪先生几岁了?看得出来吗?
可不是。太后娥眉轻蹙。洪先生总也不老……
……
南征北战,纵横驰骋,风里来雨里去,但凡开国皇帝多悲催,可不包括福临。
福临这位大清入关的开国之君,当得风生水起,读书,习武,写字做画,弹琴吟诗,还有个洪先生可以成天帮他从宫外面带些新鲜玩意儿。
福临渐渐长大,脸也开始瘦下来了,小孩儿模样正在悄然退去,。
“上回要去找乌云珠玩,结果也没去成,先生,朕自打进北京,就没出过这宫门啊。”
“太后不让你去么?还是我露出破绽了?”
“不知道呀,朕那天在太后跟前儿一说,太后直截了当说不行,这儿跟盛京大大的不同,北京城危机四伏,人心难测,朕就纳闷了,问,你不也出宫找多尔衮么?”
“……然后呢?”
“然后她一杯茶水泼到朕脚下,指着朕说,孽障孽障,本宫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孩子?!”
明日,“……”
福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午饭时坐到明日身边,两个人挨着一起吃。福临吃得多些,明日照样先吃完,就闲下手来照料福临吃,福临还是旧时习惯,就着明日的筷子吃,边吃边拉着明日滔滔不绝,说博果尔几时进宫和他玩,他们故意打翻了书柜,让小太监们慌成一团,他还一一给明日介绍他的堂兄弟们,什么安亲王家的贝勒岳乐无比英勇,能把弓拉断,什么郑亲王家的格格特别擅长嗑瓜子。明日这七八年来是基本被关着,与世隔绝的,这些事他是没听过也没见过,于是福临喜欢怎么编就怎么编,明日反正是照单全听。
今天福临似乎特别来劲儿,编得像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明日木然听了半晌,问一句,“渴不渴?”
“还真渴了。”
明日就伸手要去端汤碗喂他,忽然被福临抬手拦住,“别再把手弄疼了,”自己端起碗,喝了两口,又说,“明儿个学满文,后天和大后天都是蒙古文,先生,我们得三天才能见面了。”
“嗯。”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