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满脸喜色离去。
吴良辅牵着小皇帝的手,边走边说:“起轿,去代善府上。”嘻嘻笑,“主子,一会儿可要和格格,阿哥们,贝勒爷们说好了,这事儿不准让人知道,不然奴才的腿也要被太后打折了。”
“知道知道,你的手好热,别拉着朕了。”
“奴才该死,唉哟,祖宗!头!”哐一声响,福临一脑袋撞轿沿上了,连忙回头冲明日喊一声,“朕没事儿!”
吴良辅直跳脚,“我的活菩萨!本来没事儿,您一喊‘朕’就找事儿了呀,满大街都听到了!”
一行人拥着福临呼啸而去,明日收回目光,轻轻抬了抬袖子,倚在栏杆上。
对面有一家不大的客栈,客栈一楼有几桌客人在饮酒,说笑的声音直传到这里来。街上有几个小摊,有卖瓷器的,一对夫妻正在与摊主顽强杀价,有测字算卦的,正在那儿卖力地蒙一位大汉,说他这回必然赌品爆发,赢回一座金山,还有一卖“包儿饭”的,时不时来两嗓子吆喝“刚出炉的包儿饭哟”,可惜他的摊前只端坐着唯一的看客——一条大黑狗。石板路上马蹄嗒嗒,不时有人骑马从街上走过,有佩刀的骑士,有马贩子。时不时地有目光投向明日。
明日有些累了,下巴搁在臂弯里,人伏在栏杆上。月光一般清澈的眼睛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悄然流淌,进入对面的高宅大院,那是代善的府邸,福临正在里面玩耍。
午后,日头渐渐毒辣。明日站了起来,在亭子里踱了两步,看看那条线,便又回去坐下,趴在栏杆上睡了一会儿。
街上人来人往,越发留意明日,卖包儿饭的摊主过来躲日头的时候顺带休息吃饭。明日没见过满人的包儿饭,于是就看着他吃。摊主吃着吃着,脸色渐渐红起来,接着霍然起身奔出去,又端来一只,“看得我吃不下去,这个给你,不要钱。”
明日接过来,拿在手里看,这是用莴苣大叶子包裹着的,层层打开,里面是葱,姜,蒜混着蔬菜,肉和米饭蒸出来的。
摊主话多,渐渐就跟明日聊了起来。其实明日虽然貌似听得很认真,但并不怎么答话,偶尔轻飘飘地笑笑算是回应,那摊主亲切地问了好几回,“够吗?要不再吃一个,不要钱。”
后来阿尔松阿回去把这事儿报给成明,成明很受打击,天天飞禽走兽地供着,他不吃,外面五个铜钱的粗食,他倒吃了大半个。
后来天空晚霞灿烂,对面的客栈挑出了红灯笼,福临的轿子终于匆匆赶来,还没落稳,福临就钻出来。
明日淡淡的身影轻轻伏在黄昏的光线里,他转过头,如月夜清泉的眼眸映进福临的心底。
湖水在晚风中静静漾着涟漪。
明日给福临擦擦汗水,福临握着明日的衣袖,“还好你没有走丢,嘻嘻,咱们回去吧,累死啦,刚还和博果尔比赛爬树呢,你猜谁赢了?”
“你。”
“你怎么猜中的?”
“这些本事自然数你最好,连我也不及。”
福临笑了,伸手去拉他,“咦?袖子怎么有红点?……你流血了?”
“是啊。”
“你怎么不说,疼吗?朕不抓你了,朕给你讲今天都干了什么啊,……”
星光隐现,夏夜的天空有些微的迷离,像永无止境的梦。
他并没有讲完他的故事,他伏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
☆、君临天下
辗转送与吴三桂为妾的陈圆圆遭到李自成和刘宗敏的欺辱,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愤而开关降清。
多尔衮大喜过望,迅速率军涌进关内。猎猎飘飞的八面战旗在多尔衮身后,俯首帖耳,但在中原将士的眼里,这八面旗是嗜血的。
两年的时光匆匆过去。
多尔衮策马跃过北京城的门槛。北京,就此成为八旗子弟的天下。
那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明日倚靠在栏杆上悠然看着王守仁的书,午后的阳光碎落在湖面上,斑驳流转,对面的高宅深院里,福临小心翼翼地研究着一只爬过墙角的蜥蜴。
单纯、宁静的生活被胜利的喜悦打破。
紫禁城的大门已经打开。
听到多尔衮大捷的消息,清朝留守的臣子们喜极而泣,太后更是哽咽,她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悄然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多尔衮,多尔衮……
多尔衮终究建立了大清史上的不世功勋,但对于一个牵挂着他的人而言,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多尔衮还活着。
成明也在念着这个名字。多尔衮,多尔衮……你终于做到了,可是,明亡清兴,再也回不去了…
顺治皇帝福临年幼,却显示出了帝王风范。
入主中原的消息刚一传来,他马上召集官员,寻问圣驾行进路线。这一务实镇定的举动令臣公们震惊,震慑。
浩浩荡荡的圣驾,上至王公贵族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满清正式往关内迁徙。
明日和成明随在睿亲王府的行例。
成明半卧在明日身边,看着他,“父亲,小皇帝怎么没有叫你同乘车驾?他不是最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明日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成明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我们就要回家了,你还记得我们几年没回家了吗?好像六年了罢,我也忘记了,你想不想家?”
“他们满人都很高兴,可我却不知道高不高兴,他们打下了我们汉人的天下了,其实,我应该哭的,却不知我要为谁而哭,崇祯?李自成?你?还是我的父亲袁崇……”
明日睁开眼睛,成明也看住他。
“……你的眼神不对,父亲,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意料之中,他不回答。成明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到车驾在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前方,皇帝的行辕遭到了前明孤臣孙可望的拦截。两军已经摆开阵势要恶斗。
福临的圣驾显出一丝脆弱。他还不到十岁,更是从来没有经过战事。虽然有代善以及几位亲王主持大局,但终究是近在咫尺的撕杀,谁也不敢大意,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孙可望提出要求,“请洪承畴洪督师出来相见!”
“怎么会这样?”听到代善的奏报,福临很吃惊,文文静静的先生很难让他跟战场和撕杀联系起来,其实就在刚才他还在生闷气,先生真是过份!太后不准我离开行辕,我不能去找他,可是他都不会来找我吗?!
“孙可望要抓洪先生?……皇叔,洪先生果然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吗?”
“是的。”
“听说洪先生是被我们抓来的,皇叔,你知道当年的事情吗?”
“这个呀,”代善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漂亮胡子,“不是本王自夸,这事儿还真就我知道得多。洪承畴原是大明朝的三边总督,镇守西边,领兵八万,节制三省,手上一柄贯虹弓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现在这位孙可望原来就是他的部下。洪承畴一生征战无数,从未有败绩,但自从他被调到辽东之后,却出人意料,只是在松山与先帝一战,即大败,当时洪承畴浴血奋战,伤势惨重,他的义子洪成明不忍看他力竭被俘,便要以贯虹弓、雕翎箭将他射杀,但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把箭射偏了,于是他陪着他父亲,俩人一齐被先帝擒获。”
“哦,洪成明……,怨不得,想是那时候先生受重伤了,如今身子这样不好。”
“也不全是,洪承畴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是个很让人不放心的俘虏,于是先帝就在他的四肢要穴打入四枚金针,好叫他今生今世跑不出我们的掌心,皇上请放心,今天就准了他去见孙可望罢,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其实就算他跟着孙可望跑了,也没有用,一个废人而已,能做什么?他危胁不了您,……皇上,您怎么哭了?”
有吗?福临很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掌心是泪水。
“皇上,您怎么了?……您是皇帝,九五至尊,您怎么可以哭鼻子呢?”
……
孙可望一直等着。
看见那队人马排众而出,走过来,孙可望的心里突地一跳。
洪成明和洪承畴共乘一骑,但一望即知,洪承畴其实是靠在成明的怀里,他并没有力气可以控制战马。左右分别是清军中的骁勇战将,其中竟然还有代善,更奇怪的是代善和一个孩子共乘一骑,并且看起来极为小心地护着那个孩子。孙可望瞥了一眼那个极为漂亮的孩子,便将目光牢牢锁在洪承畴身上。
谁也没有想到,一身甲胄的孙可望突然翻身下马,铿地一声,跪倒在地,“末将参见督师大人!”一滴浑浊的眼泪落进黄沙尘土,倏然消逝,“大人,原来您活着……”
福临转过头,看向明日。明日也在看着福临。
“皇叔,朕明白了,先生想要我们一个承诺,我们善待降将罢,免去这场杀戮。”
代善答了声“是”,然后高声与孙可望喊话。
在两军交谈的时候,代善怀里的福临转过头,朝着明日眨眨眼睛,反复斟酌,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若无其事。
他回以浅笑。
……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再一次站在洪府的朱漆大门前面,流泪的却是成明。
明儿,你若是不喜欢这里,便去罢,你长大了,如果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不必管我,去便是。清静的声音,明日站在他身后。
成明听了,哭得更加伤心,好像宣泄一般,随便找个理由就哭,边哭边说,张渝,张爷爷,你得有一百岁了吧,天啊,你还没死!我都快被你熬死了!
张渝正拉着明日的手垂泪,一听,转头打了成明一拐棍。
明日脸上含着微笑。张渝也笑起来望着明日。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