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分卷阅读65

    “洪师傅,学生有句话想说。”

    “哦,是什么?”

    “往后学生喊你先生,而不喊师傅,你答应吗?”

    “为什么?”

    “怕你伤心。”

    明日的眼底漾起粼粼波光,“你喜欢就好。”

    福临站在皇宫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先生的肩舆被宫人抬走,在亘古未变的风雪中,渐行渐远。

    ……

    成明着手联络辽东的汉军将领,以及那些被皇太极俘虏的汉臣,自然,他是打着洪承畴的晃子出去游说的。这一切,吴三桂并不知情,他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收到了来自欧阳明日的亲笔信,劝他降清,带军回京诛杀亡明的贼寇李自成。

    握着信纸,吴三桂的手有些发抖。欧阳明日,……还活着。一年了,以为他阵亡了,原来他被抓了。

    究竟哪一样更好?被俘还是被杀?苟活,还是,尊严?大明孤臣吴三桂登上城楼,看见苍茫大地,看见风雪飘零,看见哀戚的战马,看见悲伤的将士……

    ……

    在这段时间里,多尔衮有许多烦恼的事情,几乎连夜里都不敢睡沉,就怕宫里生出变故。禁宫像一潭幽深的水,清亮的水面下暗潮汹涌,可以随时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一个六岁的孩子。

    另外,他还有一件很烦心的事,那就是被皇太极亲手打入欧阳明日体内的四枚金针。

    多尔衮曾用磁石,试图吸出金针,但失败了,不但失败,还弄得一枚金针浮在穴道里忽上忽下,欧阳明日疼得晕了过去。想想可怕,不知当年皇太极是怎样折磨他的?反正起出金针的法子是不敢轻易再试了,可又不能不试,万一金针沉进去了,一生都取不出来,这就坏了,欧阳明日一生都将形同废人,这怎么对得起……,李建成。

    多尔衮连下几道命令,差人四处寻找名人高士,又派人去荒山里寻找上好的磁矿,不过这些事情,一时之间也都难有音信回来。唯一庆幸的是,成明一反常态,没有提着刀火急火燎地来逼迫他。成明很安静,这是反常的。

    多尔衮拔开成明额前的头发,“你在心里怪我?”

    “没有,……我只是,突然有点害怕,我怕以后我就控制不住他了,……我怕他再也不要我。”

    “怎么会?”多尔衮拍拍他的肩,“他不会不要你的,你也不想害他的,我知道。”

    “我不想害他,却一直在害他,弄到现在,我只能用一个伤害来弥补另一个伤害,不停地循环下去才能让他继续依赖我,可是,其实,我只是想要和父亲在一起,”成明推开多尔衮,有些落寞地笑,“有时候会想,他把我赶走也好,反正我没心没肺嘛,我还是可以像条狗一样,从容不迫,对着下一个主人,摇尾乞怜。”

    “……你呀,太任性了。”

    “缓一缓好不好?金针,……反正我会好好服侍父亲的……”成明忽然走过去,捧住多尔衮的脸,有些心急地亲吻着,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容不得不缓,唉……你,你好好待他……”

    “嗯……唔……”

    低语渐成□。成明伸手解开他的衣服,掌心抚在他的胸口上。

    多尔衮微闭上眼睛。每当有求于他的时候,成明总用这样火热的方式来讨好,真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

    六岁的福临送走了自己的父亲,风光大葬刚结束,他就在一片纷乱之中被推上帝位。他转头看看身边端坐着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没有任何表情,一身沉闷的朝服让温雅得体,仪容俊美的他显出森森威严,再看另一边的母亲,端庄美丽,一脸沉静,却将深情的目光悄然投向多尔衮。

    皇父么……福临晃动着小腿儿,有些无聊地研究起这个称呼,为什么当了皇帝,却要认多尔衮作皇父?……

    地下乌鸦鸦跪了一殿正在行叩拜大礼的臣公,首先映入福临眼帘的是直挺挺站在中间的豪格。豪格不肯屈膝下跪,他鹤立鸡群,对小皇帝满脸不屑,他以杀气森森的目光和多尔衮公然对峙。

    福临想起来,他的师傅洪承畴还卧病在床。福临有些觉得是他害先生生病的。那天他不该割断他的头发,害他流了那么多血。福临把那缕断发收到荷包里,以示歉意。稚嫩的手指从辉煌的龙袍底下伸出来,拍了拍荷包,脸上露出笑意。

    升级为皇太后的庄妃,万人之上的多尔衮和在场众臣公都暗暗惊心。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面对众臣山呼万岁时没有惊惶,没有畏惧,反而还展现出镇定雍容的气魄。他就像一个天生的帝王。

    春寒料峭很快过去,灿若流火的夏天降临。

    清军在实际统治者多尔衮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压向山海关。多尔衮非常清楚,自从收到成明哄骗欧阳明日写的劝降信后,吴三桂的态度已经非常暧昧,这表现在,吴三桂对李自成持续不断的冷淡上。

    李自成怒火中烧,已经对吴三桂这种模棱两可,推三阻四的游戏腻味透了。

    多尔衮从成明那里了解了李自成的许多事迹,推测出李自成已经接近极限。所以在兵临城下之后,多尔衮没有马上进攻,而是沉着地给城中的吴三桂写信,告诉他,李自成是容不下他的,并且自信地断言,李自成很快会逼迫于他,如若推断不准,他多尔衮愿意自动退兵,不动山海关一砖一瓦。

    诡谲莫测的游戏,但是和盛京禁宫的关联很淡。

    年幼的小皇帝福临,每天卯时就得坐在书房读书,午饭由侍卫送上来,就在书房用膳,之后也不得休息,还要继续读书,直到申时才能下学。福临有三位师傅,分教满,蒙,汉,明日是他的汉语师傅,便只管教授汉学。只是每天申时下学之后,福临还得去习武,主要是骑射武艺,由谙达教授。福临有三位谙达,全是由多尔衮亲自挑选的,多尔衮原意想安排成明来教福临武艺,但遭到反对,只好做罢。满人素来认为汉人软弱。

    年轻的皇太后本意是利用洪承畴的号召力,让汉人支持福临登上帝位,并非真的指望洪承畴教导福临功课。她自然看得出来,洪承畴并不正常,但是令她惊奇的是,洪承畴居然真的在教福临。轮到教授汉学的日子,除非实在病得厉害,否则洪承畴也是卯时就准点到书房,受了福临一礼之后,两人便开始讲课的讲课,学习的学习,到申时才彼此散去。

    太后自身的汉学修为在满人里面算是高的了,她垂着珠帘听了好几回,《论语》,诸子百家,洪承畴讲得头头是道,严谨细心,可以说,目前辽东的众臣公里,无论满汉,洪承畴之饱学渊博已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的饱学名士其实是一个得了“臆症”的人?

    福临对明日这位师傅很敬重,但凡明日交代下来的功课,什么背书,写字,解义,他从不怠慢,但或许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也或许从他第一眼见到洪承畴就有别样情愫,福临知道洪先生和其他端庄严肃的师傅都不同。于是言谈之间,福临渐渐地,不止是亲近明日了,偶尔还会动动脑子,占这位师傅的便宜。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福临满脸堆笑地端着自己桌上的一盘糟蒸鲥鱼亲自送过去,“先生,你身子不好,看,吃得这么少,还又咳了,朕明日去你府上看你好不好?”

    “你想出宫吗?”明日瞥了眼那盘鱼,摇了摇筷子表示不吃。

    “是啊,你不要告诉皇额娘哦。”福临的眼光瞟到明日桌上的蒸鹿尾。

    “好罢,我不告诉她,可是……”

    “什么?”目光从蒸鹿尾上移开。

    “可是我跟你差不多,你不能出宫,我不能出家门,明儿不让我出去的,所以你还是找别人带你玩罢。”明日夹了一筷子鹿尾递给福临,福临笑嘻嘻地就着他的筷子吃了。

    “他不是你儿子吗?怎么反倒父亲听儿子的话呀?”边吃边问,眼光依然在菜盘上流连忘返。

    明日摇摇头,“是我自己出不去,我走不动的。”继续给皇帝夹菜。

    “没事,有朕在呢,朕带你出去,咱们坐轿子去玩,”福临叼着鹿尾,“明天你只管装病就成了,嗯嗯,还要……”干脆伸手指挥了。

    “知道了。”明日听从指挥,继续挥动筷子给皇帝夹菜,……于是福临直接挪到明日身边坐下,把人家的菜扫荡得一干二净。

    皇帝出宫,居然这么几句话就定了??一旁的侍候他俩吃饭的小太监听傻了,福临抬眼一看,指着吴良辅的鼻子,“这是朕的机密要事,不许走漏风声,不许告诉太后!”

    吴良辅很委屈,“洪师傅,您是师尊,该管着万岁爷的,怎么反倒成了您听他的话?”

    “他喜欢就好。”明日一笑,握着丝绢轻轻给福临擦试嘴角。

    福临听到这话,仰起头冲着明日嘿嘿一笑。

    纤长的睫毛底下,洪先生微笑的双眼令福临又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几个随身侍候的小太监很有眼力,只要服侍好主子,将来他长大了,掌了实权,那才是真格儿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于是在几位很有见识的小太监的卖力的欺上瞒下之下,明日被染恙在身,被卧床不起,福临又跑到太后跟前儿一番声情并茂地表演,顺利出宫。

    一行人抵达多尔衮的王府时,也才早上。

    福临进了门,几个小太监多晓事,马上变着法找事儿,把成明弄走。成明特郁闷,小破孩儿你可以再明显一点么!折腾半天到底是要闹哪样嘛!成明索性就顺了他们的意,令阿尔松阿暗中跟着,他自己则趁机四处转转。

    支走人家的儿子,福临立即丢开他的皇帝驾子,生龙活虎地扒了自己身上的龙袍,换上公子哥儿的衣服,又让小太监服伺明日更衣。

    明日依然是汉人的装扮,身着银色织彩云细纱裙袍,绛色织锦腰带,脚上素袜白靴。一头极长的黑发分出一半披在肩上,一半用丝缎高高地扎成一根辫子,垂在背上。

    福临绕着他打转,“怎么看,都不像,先生,你怎么会蹦出洪成明那么大的儿子出来呢?瞧着你比我皇阿玛还得小上十来岁呢,……对了,先生,你要不别跟着了,小心中暑了。”

    “你比我小,我自然要照看你。”

    “那你就跟着罢,跟我一辈子。”

    明日弯着腰钻进轿子,隔着帘子问,“你想去哪里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福临说着话,一猫腰,也钻进轿子,与明日挤在一起。

    明日侧身一让,拢一拢袖子,“还有一顶轿子呢,你怎么不去?”

    “罢了,咱俩挤一挤,反正不远,起轿起轿。”说着刷开折扇摇起来。

    大夏天的,两个人挤在一处,明日是全然不怕热的,福临显然不行,把扇子扇得风声水起。

    明日从袖底掏出手绢,欠身为他擦擦额上汗水,福临拿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一贴,一脸舒爽,“好冰呀”

    明日皱皱眉,给福临没轻没重地抓在腕上,他有些疼,但明日向来是,成明问他疼不疼,他才说疼或者不疼,要是没有人问起,他再疼,便也不会说,于是一路之上他任由福临抓着他当冰块儿使,轿中二人,一个貌似一脸舒爽,一个貌似一脸镇定。

    “噗卟”一声,轿子落地,福临头一个窜出来,明日扶着太监的手臂跟了出来,举眸四顾,这个地方有点特别,街面上人来车往,不算多不算少,而紧靠着街道左边,也就是他们现在站的这地方,是座造型简单的小亭子,亭子又正好建在一个小湖上面。

    福临指着亭中一排栏杆,“先生,你在这儿,朕晚一点回来接你。”

    明日扶着小太监的手臂,回过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里是哪里?”

    小太监吴良辅一听,在福临耳边悄声说:“主子,先生不会叫人给拐了去吧?”

    “那怎么行?”福临皱着眉头发愁,忽然眼睛一亮,跑过去,自己拉着明日坐下,然后拿着折扇,倒退至亭子与街道的边沿,俯身在地上沿着石砖虚画了一条线。

    “看见了吗?咱们就以这道砖缝为线,你不许跑过这条线。”

    明日靠在栏杆上,静了静,一笑,“好罢,我等你。”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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