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平静。”
“你再打一回给朕看看,来来,朕是豪格,你来打朕。”
“福临,我太久没打架了,手有点生。”
“朕会让着你的,你看,看我真诚的眼神。”
于是两个人半玩半闹在暖格里过起招来。
那天,福临试探出了先生的穴道已经不再受制,也是在从那天起,福临明白,他不再是那个牵着先生衣袖的孩子了,他长大了,他要维护这个人,哪怕全世界都认为这个人疯了,但这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是全世界最干净的,为了这个,他要维护他。
多尔衮下令削去豪格爵位,幽禁宗人府,福临身边以吴良辅为首的几个大太监个顶个的乖戾,变着法儿折腾他,弄得豪格在宗人府要什么没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至于范文程,福临念在到底是姐夫,自己又喊过他几声师傅,只是令其告老还乡,赶回老家去了。
做完这一切,多尔衮举兵南下,大军兵分两路,多尔衮带一路亲征前明朝的残部,阿济格,阿敏,多铎一路向湖北挺进,追击李自成的大顺残军。
在多尔衮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捷报频传的时候,豪格却在幽禁之中自杀身亡。野心勃勃的豪格竟会自尽,令人意外,不过真相如何,不大会有人在意了,因为多尔衮的胜利牵动着北京城的心,过于盛大的功劳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是,也开始收获非议了。
时间悄然逝去,书房里的小天地越发狭小。
福临长大了,已经开始临朝听政,朝中大臣的折子,他虽然还不能下朱批,但也都得看了。福临渐渐地很少来书房了,只能挤着时间过来。
太后说过他好几次,要他注意仪态,尊重师傅,但午饭和明日挤在一起吃的习惯他总也改不掉,或许是不想改。
福临夹起一块鱼肉送到明日嘴边,“总是吃那么少,怪不得吃药来找补,营养不良给闹的,你看,朕什么都吃,这就不生病,还长高了。”
明日便吃下去,“但我不会长高了。”
“你可不能再长个儿,你等着,再过两年,朕就赶上你,跟你一般高,不不,比你高。”
“那鱼给你,我不能吃了,万一真长高了就不能等你了。”
福临“扑哧”一笑,把汤喷到一边,搂一搂明日的肩,“怎么就这么不爱吃鱼?这鱼还能吃了你呀?……试试这个,鱼髓蟹脂,香嫩软滑,味儿倒不腥。”
“……嗯,吃着倒还好些。”
“是罢是罢,那以后换这个。”
旁边伺侯的宫人听着直干笑。杀了上百条鱼才弄出这一小盘儿,您说它能不好么?
明日吃了几口,搁下筷子,拿了丝绢,抬手把福临衣襟上沾染的汤汁擦去。其实现在的福临已经颇有帝王威严,等闲人并不大敢这样亲近他了,只有明日还一如往昔,拿他当小孩子。
福临不想惊动他,只是看着他低着头,微微含笑的样子,忽然有一丝奇妙的感觉,仿佛那洁净的手指带着莫名的暧昧。
讲课的时候,明日渐渐有些疑惑,搁下书本,“《资治通鉴》,我是不是讲过啦?”
讲过三回了都。福临心说,脸上一本正经,“没有呀。”
“是么,书归正传,我们接着讲罢。”
“好呀。”
忽然有人来报,睿亲王多尔衮搬师回朝,定于明天进城,因其功劳太大,朝庭无以封赏,决定请皇帝圣驾亲自出迎。
知道了。福临挥退来人,沉着脸看明日。很直接,很明显,他在听到多尔衮三个字的时候,眼底浮现出与太后类似的温情。
“你们高兴了?他回来了。”
“是啊。”一派坦然。
啪地一声,福临合上书,猛然站起身,“气死了!”
明日看着他气呼呼地旋身离去,刚出门槛突然又转身,大步流星走回来,“朕这就叫乌云珠进宫,朕跟她玩儿去。”
“那我呢?”
“击鼓卖糖,各干各行你呀,你去找多尔衮玩儿嘛,哼!”
说完扬长而去,吴良辅小跑步跟着,一个小太监一边给福临扇着风一边媚笑,“主子消消火了,跟个疯子有什么好置气的——”
啪!——
福临用力一掌甩在小太监脸上,“混帐!你刚才说什么?嗯?什么疯子?他是你能说的吗?!拉下去,打一百板子,吴良辅,带着你这些干儿子们,一个个全都去观刑,谁再敢对洪先生说三道四,直接打死!”
……
次日,皇帝端坐在御辇内出紫禁城,静候多尔衮驾到。
福临掀开一角帘子,“吴良辅,大臣们在说什么?朕好像听到洪承畴三字。”
“前明的降臣们说起洪先生了,呵呵,主子,他们说洪先生从前是大明重臣,指挥千军万马,他进京时,排场也像今天这么大,听说那崇祯皇帝亲自出宫迎他,携着他的手,与他同乘御辇,并赐他贯虹弓,整个西北,只有洪先生一个人才能用贯虹弓、雕翎箭,何等威风呀。”
福临放下帘子,隔一会儿又问,“他们有没有说那时候洪先生高不高兴?”
“这可没说,总该高兴的吧?得了皇帝的赏,都高兴,要是搁奴才,嘿,那得几天几夜合不上眼,梦里都要笑醒啦。”
“讨打,朕赏你的还少么?”
昨天跟洪先生吵完,回去总是想他那双眼睛,清清净净地望着自己,带着几丝惊讶和不解,福临有些后悔。
三声炮响,有人高呼,睿亲王到,王公以下百官,跪迎!
吴良辅细声说,主子,请移圣驾出迎罢,王爷到啦。
急什么,赶着投胎呀?福临慢腾腾地蹭出来。
多尔衮,……气色并不好。
不单福临有所察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真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他竟至于此。多尔衮却也被福临的容貌震了一下。奇怪,是不是错觉,这孩子怎么长得越来越……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像……
接着是迎入宫中,大摆宴席庆功,太后亲自端着酒敬多尔衮,“王爷”
两眼望着多尔衮消瘦的容颜,太后强忍着泪,眯起眼睛硬逼着自己笑出来。她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句话就掉下泪来,
“……尽在不言中,请!”仰首饮尽。
“请。”
终究相对无言,一杯薄酒诉尽思念。
福临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二位,……却也不知该看谁。
满堂公卿,没有人在看他,大家都在仰望多尔衮,都在倾听多尔衮的话,他的话才是圣旨。
那天晚上,多尔衮推开门,不出所料,房中已经有人等着。
烛光之下是成明那粉嫩得像娃娃似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睛,打量着多尔衮。
“瘦了。”
“骑马之人不能歇,歇下来就发胖,看来,我不久会变成大胖子。”
“是么?”成明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扯过来,“不再打了吗?”
“不打了,敌人都被我杀光了,没的打了……但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多尔衮顺势靠在成明肩上,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很累吗?传太医来看看罢,……不愿意看太医?要不让我父亲给你看看?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会开出什么方子,说不定他能把你毒死。”
“……我没事,你父亲他好不好?”
“好,起出金针,他行动自如,身子也强健起来,有时候还到处跑动,给小皇帝买志怪、演义野史,都挺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会问我,‘齐王好不好?’”
多尔衮呆了半天,“齐王……”
“是啊,齐王,他总是喊你齐王,为什么?”
“你别管,”多尔衮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浑浑噩噩度日也好,我清醒了一辈子,就觉得累,真累。”
“用不用我把你打傻了?我会很温柔的”
“……你舍得?躺过来罢,晚上别回去了,陪我睡罢,最近总梦见我的头被砍了下来,挂在马脖子上晃悠,好难过,……”
“听着这么不像那个把扬州都屠城了的多尔衮呢,有胆杀人就不能内疚,不然……活不长。”
……
“先生,你陪朕睡罢!”福临前所未有地在深夜召明日进宫,进的还是“乾清宫”他的寝殿。
“好。”
“这是,这是朕画的山水,送给你了,喜欢吗?他们都说画得好,安亲王求了朕好几回,朕不给他,给你,喜欢吗?”
明日看着,“墨太浓了,这几处,……”
“你看这人物,眉目如画,临风而立,衣袂飘然,画得好不好?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感觉?感觉比例偏大了一些,放在山水写意里,就有些喧宾夺主之嫌了……”
那是你是你呀!!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