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分卷阅读75

    明日果然站了起来,走到桌案面前站了半天,转头对福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常阿岱怒吼,“那就去外面雪地上跪着好好想!想到记起来为止!”

    突然之间,上面传来“铿”地一声脆响。福临重重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几乎磕碎了茶杯。

    素来轻视福临年幼的常阿岱略吃了一惊,噤声不语,一旁的郑亲王很有些不满常阿岱了,实在是冒失了,福临再年轻,毕竟是皇帝,常阿岱不该抢在福临的前面发话,这是逾越,更何况,刚才让洪承畴去写下来,还是福临的旨意,常阿岱又叫他去跪着,说得重一点,那就是在顶撞福临了。

    眼看福临发怒,众臣也不作声了,一时之间,满殿阴郁。

    “好冷呀”福临轻轻一笑,“吴良辅,再抬个炭盆进来,今天真是冷呀,……对了叔王,这事儿呢,要依朕看,可以这么办……”

    “请皇上赐教。”

    福临淡淡的,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侄儿哪儿敢赐教您呢,例位都是朕的叔兄长辈,赐教这俩字儿,朕万不敢用,想当年多尔衮没死的时候,他还经常给朕赐教呢!”

    郑亲王见他这样说,好像是在拖延时间,于是追问:“那依皇上之见呢?”

    福临是在拖延时间,他正在思索一桩往事。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皇太妃,也就是博果尔他额娘,有一段过往,据说皇太妃本来就是要嫁给郑亲王为妃的,但后来不知怎么,被先帝弄走,成了皇妃了……

    福临抖一抖衣袖,漫然道:“朕正需要历练,这事儿不大不小,刚好交给朕,当个历练的机会,但朕还年轻,列位自然是不放心的,朕想再叫上博果尔来协同朕一起处理这件事,前儿听皇太妃说,博果尔找郑亲王说想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博果尔比朕还年轻呢,刚好让朕瞧瞧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加入议政王大臣行例。”

    郑亲王吃了一惊,知道不好了。哪里是博果尔来找他说要参加议政王大臣,分明是皇太妃半夜来与他相会时说的!福临居然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还威胁自己……

    “如此也好,那么,臣等先行告退了。”郑亲王马上调转口风,旁边一心惦记查抄洪府的常阿岱愣住了,万没想到郑亲王居然如此轻易就要撤退了。

    “慢着,”福临扬了扬手中那叠纸,“叔王,这是哪里来的?”

    常阿岱答话了,“周延儒是江西人,这东西便是一位江西来的客商卖给微臣的。”

    福临,“还能找到这个人吗?”

    “不大好说呢,商人都是天南地北地跑,这么着,臣下去让人找一找。”

    “马上就找,找到就带到朕这里来,朕要亲自问他。”

    “嗻。”

    “还有,为免横生枝节,大家不要将今天这件事泄漏出去。”

    众臣齐声答应,常阿岱心有不甘,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郑亲王扯了一下袖子,转头看到老亲王严厉无比地横了一眼过来,常阿岱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于是一群人,呼啦啦退出去。

    福临往后一靠,如释重负,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角。

    明日面带微笑,“福临,你的脸色不好,是着凉了,多久了?”心里想,怕是方才你在园子里赏雪煮酒弹琴才着凉的。

    福临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明日,“这不算什么,我没事,你刚才跪疼了吗?”心里想,还不是为了赶上你,大雪地站了半天,能不着凉?

    明日,“不疼。”

    福临,“别站着,坐这儿罢。”

    明日,“……那,我还写吗?”心里想,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生气?

    福临,“写什么?哦哦,那个啊,不写了。”心里想,好生气,你知不知道人是会伤心的?你知不知道被别人看见自己伤心有多难堪?这就是我刚才的感觉,我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很伤心,更伤心的是,我连伤心都不能够,他们都等着看笑话……先生,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福临,“来,喝两杯酒暖一暖,手这么凉。”

    明日就端起酒杯静静地喝着。

    福临也端起一杯喝着,心中暗暗佩服自己,刚才真是险象环生,要是一个没踏稳,现在的先生恐怕就被他们抓到牢里去了,洪府也被那些人哄抢干净了,如今想来后怕,真难为自己还能冷静下来应对。

    “您二位……”忽然有声音叫他们。

    两人同时看向吴良辅:“啊?”

    “酒杯都空了,不用再喝了……”

    明日和福临都是一愣,连忙把酒杯放下。

    福临清咳一声,“对了,…………先生,……可是有事情来找朕?”心里砰砰乱跳。

    “……,……嗯?……又忘记为着什么了。”

    “……哦。”

    吴良辅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陡然之间客客气气的,看得相当无语,分明心里在哭,脸上却都在笑,俩人心里想的全不说,嘴上说的又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当真是亲极反疏。

    福临将周延儒的纪录扣在手上,把这件事情弄成个不了了之的糊涂案,对此,郑亲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福临又叫来安亲王,将这件事透给他,正色叮嘱安亲王要对洪府多上上心。

    安亲王对福临的意思心领神会,马上就去洪府安排布置,嘱咐妹婿洪成明该怎么样应对。

    一番纷纷扰扰,只让成明愈加思念多尔衮,心想,果然多尔衮临死前布下安亲王这最后一招棋,是极有远见的,只是安亲王的手段到底还是不如多尔衮,……多尔衮啊,你这一走,再没人能压制得住常阿岱那些人了,他们恨不能马上瓜分了洪府,可恨皇帝又久居深宫,很多事情鞭长莫及……

    ……忙忙碌碌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福临和明日两个偶有见面,只是客气有加,可越是客气有加,越是彼此伤心,于是越不敢相见,真是应了那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明日是沉静如水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能把自己掩饰得不动声色,福临就不同了,渐渐胡乱度日,也不好好吃饭,总是混两口就挨过去,白天疯□劳国事,一刻也不肯停歇,唯恐自己闲下来,到了半夜三更,要么爬起来看经书,要么对着早已滚瓜烂熟的《资治通鉴》发呆,要么跑去书房枯坐着,时间一久,福临憔悴了许多。

    有一天,太后到“乾清宫”看到福临伏在案上,一只手还握着朱笔,竟然就这样昏睡着,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真可怕,福临竟然有些像多尔衮后来的样子。

    朝臣们对洪承畴的弹劾空前涌跃,福临看着这些奏折心底冷淡,朋党……

    福临心如明镜,上次郑亲王突然偃旗息鼓,把大好的机会断送了,议政王大臣们虽然不知个中隐情,但必然气闷不甘,现在这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的弹劾,必定还是他们在背后策动。

    阴暗的长空传来沉闷的隆隆声,似乎即将滚落惊雷。

    原来即使亲政了,自己还是这么束手束脚。因为年轻,因为没有在战场上撕杀过,王公大臣们便不拿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福临推行满汉一家,重用汉臣,却屡遭满人排斥,下下去的圣旨形同虚设,总被大臣们无视。郑亲王更是直截了当,搬出多尔衮,直言当年多尔衮就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扬州屠城三日,令汉人心胆俱寒,望风而降,剃发易服,由此可见,“满汉一家”没有推行的必要。

    永远都是这样。动不动就拿多尔衮来跟自己比。这是福临的死穴。多尔衮的功绩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尽管血腥,残暴,可满人从来尚武,从来不怕血腥,但要是光比效功绩倒还好,更可恶的是,不知从哪里开始的,竟有人拿福临和多尔衮的容貌来做比效,说这二人眉眼之间,依稀有些神似。这种比效的言外之意非常恶毒,显然是在暗指太后和多尔衮的往事,怀疑福临的出身。

    额娘,朕得想个法子,震慑这些蛮横的王爷们了,不能让他们把汉人当狗欺辱,否则我大清坐不稳天下。

    哦,这个想法很好,还有么?

    额娘这话朕有些听不懂。

    这汉人,该不会是指洪承畴罢?

    ……额娘,……福临忽然感觉手脚发冷,拿起茶想喝,却又给烫了,小半杯茶水都洒在龙袍上。额娘,儿子说过了,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是他简单了,还是你复杂了?

    福临不语。

    素来慈爱的太后突然一掌拍在案上。

    福临我告诉你,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连你都不懂,可我懂!让你多去后宫,你就去,可是你只找董颚妃,一个月去两回,你应付我是吗?你从前拉着洪承畴同吃同睡的时候比这都多得多!你究竟……

    究竟这有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欺负他,你也这样。

    因为你是皇帝!皇帝的圣宠意味着太多利害关系,你的周围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日日夜夜盯着你!他之所以会千夫所指,就是因为你圣眷太过造成的!

    福临走出“慈宁宫”,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他幽美异常的眼睛,他一身绮绣光耀的龙袍走在这片属于他的天地里,像一朵开在风雨之中的牡丹,骄傲而又单薄。圣眷太过么?不是的,……恰恰相反,……

    吴良辅诧异地看到福临换上一身极为寻常的衣衫,然后拿出“蛟龙剑”。

    主子,您不是要出宫吧?

    怎么不是?朕不但要出宫,还要堂堂正正从午门走出去,谁拦,朕就杀他全家!

    ……主子,那,那让奴才跟着您一起杀出去,好不好?

    你也不准跟着,就守在“乾清宫”,替朕挡驾。

    可是,……可是太后那边儿怎么办啊?您几时回来呀?

    你是人精,这点事还难不住你,主子我现在心情特别好,你少来烦我,不然连你也杀掉。

    ……

    多尔衮的陵墓在遵化,三年来,成明经常往返于遵化和北京两地之间。

    多尔衮无后,成明怕他寂寞,总是来给他焚香烧纸。当成明焚香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多尔衮和父亲多年来共同的习惯,他们焚香,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一个死人。

    多尔衮,其实,……你只是可怜我,……你并不爱我的,对吧?

    成明总会带上几壶好酒,然后坐在多尔衮的墓碑底下,一边喝酒,一边对着空气说话。

    他说,年初,吴太医给父亲施针,为他治头疾了,每两个月施一次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似乎有些作用了,最近有几次瞧见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很深,那样直直地看进人心,……你说他是不是好了?……但我也不敢问他,哎,你还疯吗?……那估计我得到地下跟你喝酒了。

    他又告诉他,安亲王和皇帝都很照顾洪府,袁溪也把洪府打理得很好,那袁溪就像根椎子似的,扎在我们家里,什么大明,大顺,大清,通通不关他的事,他就只会算帐,收租子,开铺子,三更半夜他放着女人不抱,却窝在帐房里打算盘,……他把洪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和父亲也不怎么掺和,袁溪在家里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当年大清朝的多尔衮,像你……

    有时候靠在冰冷的墓碑上,高高仰起头默默地看着天空。多尔衮,我这样娶妻生子,抽水烟玩花鸟过日子,你高兴吧?叔叔,…………

    就算看着天空,有时候也会流眼泪,不是角度不够高,而是心卑微了。

    又是一年多尔衮的祭日。成明和明日照例要去遵化拜祭,但因前些天下大雨,道路泥泞,成明担心明日刚被吴太医施完针,身子还没恢复过来,万一路上再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于是就让明日晚两天,等雨停了再过去,成明自己顶风冒雨先行去遵化等着了。

    黄昏时分,明日到达遵化。落日倾斜,陵园清寂,两旁的花木绿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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