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极反疏
铅灰色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福临望着宫门内外执刀佩剑的重重禁卫军默默不语。
他一直在跑,等不及地想要追上明日,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一路没有看到人,而跑到了这里,福临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往前了。禁卫军,侍卫,宫人跪了一地,拦住了他。
只是一步之遥,只是一道门,偏偏他迈不过去。
一阵风雪袭来,福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吴良辅立即上前,把一件狐皮裘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
主子,您别急,奴才让人再把先生请进宫里来就好了……
雪花飘落在脸上,清寒的感觉。
福临转过身,怀里还抱着他送过来的经书。不必了,就这样罢,……师徒相称,相敬相守,……就这样一辈子,……
……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学生,君主,还是,一个男人,……有些话,不能问了,现在的自己拥有六宫粉黛,还有什么资格去问他呢?就算得到他的答案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不如就这样,才好接着再骗他,骗他给我讲第八遍的《资治通鉴》……
走进“乾清宫”大殿,屋里暖烘烘的,福临抱着经书呆坐了一会,觉得身上燥热,就伸手去扯狐裘上的扣子,一时又没扯开,低头一看,那是一件雪白的狐裘,那年拜先生为师的时候,先生也是这样的一身雪白……
……往后学生喊你先生,而不喊师傅,你答应吗?
……为什么?
……怕你伤心。
……你喜欢就好。
那些话言犹在耳,谁想到头来却是自己喜欢上了他,伤心的,也还是自己。
吴良辅看着,想要上去替他解下狐裘,忽见他扭过脸,伏在塌上,肩头微微颤抖,竟像是在偷偷哭泣的样子,吓得吴良辅一下子也不敢过去,更不敢去劝他。
那天黄昏的时候,议政王大臣们齐齐走进“乾清宫”。
“叔王,你们……”
福临想要问话,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掏出手绢捂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福临的脸色很苍白,郑亲王一皱眉,“吴良辅,你们怎么伺候的?!传太医了没有?”
郑亲王的辈份还在多尔衮之上,在宗室里面是极有威望的,连太后都要敬他几分,更不用说福临这样的晚辈。听到郑亲王说出这么严厉的话,吴良辅心里惊慌,连忙想要叫屈,只听福临淡淡地说:“叔王,朕没事,吴良辅,你去让人温几壶酒过来,给朕和大人们斟上一杯,驱驱寒。”
“嗻。”
郑亲王轻咳一声,转入正题,说到当年多铎和阿敏他们在湖北征讨李自成的时候,因一直没有找到李自成的尸首,心中实在不安,如今查探多年,秘探来了消息说,李自成乔装易容,可能已经混进京城,不知有何图谋。
“既然如此,就按照叔王的意思去查办罢。”福临这么说着,眼睛从茶杯里抬起,缓缓打量了一下,今天议政王大臣们来得很齐全,但独独少了一个人,安亲王。
郑亲王接着拿出了一叠纸。那是前明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写的纪录,周延儒死后,这份纪录原没有被清兵搜到,后来还是周府的一位下人瞧着这东西似乎值两个钱,才拿出来卖的,这才被有心人送到了巽亲王,常阿岱的手上,常阿岱又交到郑亲王手上。
福临有些懒懒的,也不看那堆纸,笑了笑,“叔王,这个,你们看着办就可以了。”
“呃,里面有提到一些关于洪承畴的事情,臣等认为,皇上会有兴趣的。”
福临认真地翻看,脸色变得很不好。
周延儒提到袁崇焕的死因,以及袁崇焕和洪承畴之间的一些事情,枕边人,三个字像刀一样猛然扎进心口。
在座几位重臣默不作声,却都紧紧地盯着福临。
福临强忍着翻江倒海似的痛和怨,瞥一眼众臣,轻轻拿起手绢捂着口鼻,又咳嗽了几声,佯作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今儿个乏了,……回头朕看看再说罢,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这个样子,众臣也不好强求他就此事给个旨意,但座中巽亲王,常阿岱却耐不住了。常阿岱是个贪财如命之人,自从龙入关以来,他倚仗着自己的身份,没少干欺行霸市的勾当,现如今,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赌场几乎都是常阿岱的,说他日进斗金,那都是太含蓄了,说他挥金如土都不为过,只是这其中不知弄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案来,也难说清了。
眼下,常阿岱唯恐郑亲王中了皇帝的缓兵之计,真就这么走了,连忙跳出来阻挠,
“皇上,臣还是不得不说一下,这洪承畴身为帝师,先不说他这样的品行实在有辱我皇室脸面,单说他这个人会做出这等结交封疆大吏,媚乱朝庭的事情,已经不能不防。”
“朕倒是听说,先生一向深居简出。”
“前明时,他与袁崇焕亲昵,大清时,他又与,咳,多尔衮……”
福临僵住。
“……更何况,洪府家资丰厚,奴仆上千,富可敌国,万一他果然别有居心,到时一朝起事,钱财军饷不必发愁,他洪承畴本人又盘据在皇上您的身边,真如蛇蝎一般,后果不可小视。”
郑亲王垂着眼睛,脸色微微一动,听出来常阿岱在夸大其辞,逼迫福临,但郑亲王一声不吭,冷眼旁观,想看看福临怎么应对。
“这么说起来,蛮严重的,”福临缓缓地说,“依堂兄之见,应该怎么办?”
“先借这个事端,把洪府的势力剪除一些。”
“如何剪除?”
“洪府在全国各地的田庄,生意是极多的,这恰如两国交锋,前线拼的是火力,后面朝庭拼的是军饷,我们只要断了洪府的财路,就等同断了他的军饷支撑,他们就再难有所作为了。”
哦,原来是惦记上洪府的钱了。福临一下子套出常阿岱的话来,心中微微冷笑,你自然是迫不及急待想查抄洪府了,到时十两银子倒有七八两可以入你的口袋!
那边郑亲王眉心一跳,暗怪常阿岱话说多了,太早兜底。
只见福临脸色犹豫,“只怕安亲王那里,不大好交代,……咳咳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容朕想想,改日再议,朕累了,没事就散了罢。”
常阿岱刚想说话,被郑亲王瞪了一眼,不敢做声,只好随着郑亲王起身告退。众臣齐齐迈着一丝不苟的官步走到门口,突然又都站住。
福临抬眼望去,心里“砰”地一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回来了,……
十几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经传召,不是讲课,自己主动进宫来找他……为什么?
逆光中,福临看到明日端丽文静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惊讶,他被众臣簇拥着走了过来。
郑亲王说:“正好,皇上,就现在当面问个清楚罢。”
福临还没有说话,常阿岱低喝了一声,“跪下!”
明日被他们围着,站在地上,裙袍的边沿还有细细的雪粒,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郑亲王也沉沉地开口发话了,“见了圣驾还敢如此无礼?跪下!今天皇上和议政王大臣有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禀。”
福临和明日之间从来不讲那些礼数,其实这些年随着福临长大,俩人之间甚至还有些错位,福临每每见面说话,都涎着脸逗明日开心,讨他喜欢,倒是明日一如既往清清淡淡,安之若素。
眼下被郑亲王等人占了理,福临也被逼住了,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明日缓缓拾起裙袍,曲膝跪下,腰却挺得笔直。
福临的双手紧紧抓住龙椅,几乎想要站起来。
一天的心思都在想着他,连想见他一面,都思虑万千,甚至于不敢传召他进宫,可是等到真正见了面,却是这样的场景,真是……,福临心底发寒,真正地咳了起来。
那边众臣七嘴八舌,已经在审问犯人似地审问明日了。
吴良辅带着宫女进来,轻手轻脚给大臣们添酒,望着跪在中间的洪承畴,有些犹豫。
福临朝他摆了摆手,宫人们小心退出去,大殿只有议政王大臣们在举杯饮酒,时不时说两句,这酒不错,手脚也暖和起来了。
一片和乐。
没有人理会跪在中间的明日。
福临坐在上面看着他,他跪在地上也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神情被常阿岱看出来,他搁下酒杯,摸了摸自己两撇八字胡,开口了。
“洪先生,洪承畴,威名赫赫的三边总督,你从边城小吏升迁到一品大员,似乎才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对吗?”
明日沉默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我们来帮你记,”说话的是简亲王的大嗓门,“你是袁崇焕的人!……当初京城无人不知你和袁崇焕风花雪月,互相照应,连崇祯皇帝都知道了,所以才不得不除掉袁崇焕来保你,最终没了大将,丢了江山,了不起呀,一个皇帝为了你倾尽天下呢,而且……有意思啊,你和袁崇焕居然都不肯娶妻生子,很有情义嘛。”
袁崇焕,袁崇焕,听到这个名字,明日头很疼,说不出什么来,只含糊说一句,“那些不是真的。”
“什么才是真的?”这回是郑亲王发话了,“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皇上年幼,很好欺骗?告诉你,这些话,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当年大清还没进关,我们就听前明的大臣们在说你了,但我们认为他们或许是出于猜忌而抵毁,可如今,前明首相,他已无须猜忌你,因为他是自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会在死前还要留下遗言来害你罢?”
“我不知道,但那些不是真的。”
“好,”福临趁机喊话,“吴良辅,笔墨纸砚摆好,然后抬手一指明日,你写,你去把什么是真的写下来。”
福临是想趁机让明日起来去坐着,好过这样大冬天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像个犯人一样受审。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