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竹儿平淡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孩儿可否回山上?”
一个回字,听得莫敬韬一愣,旋即咬了牙冷冷的道:“你要是再敢离家出走,就永远别进莫家的门!”
竹儿想冷笑了说我不稀罕,却忽然哽咽,不,那是他爹,他怎么可能不稀罕!
父亲的面容还是那么冰冷,竹儿忽然转身飞奔。钟氏正在用小磨细细的磨着米浆,看到竹儿通红的眼睛不禁一愣,放了手中的东西拉过竹儿,“又惹你爹生气了?”
“娘怎么不说是爹惹竹儿生气了呢?”竹儿强忍了泪,埋怨道。
“你们爷两个的脾气,娘能不知道?”钟氏无奈的笑了,“你爹脾性冷硬,你呢,脾性倔强。说吧,又是为了什么?”
竹儿犹豫了片刻,仰头,“竹儿想回山里念书,爹不让。”
“傻小子,这才过年,你就算急,也不在这一时呀。”钟氏忍不住失笑。
竹儿安静的托腮看小丫头磨米浆,“竹儿想回去了。”
“难得你知道上进,你爹不同意,娘同意。”钟氏神色复杂的看着竹儿,半晌,淡淡笑道。
“真的?”竹儿没有注意到钟氏的神色,问道。
钟氏轻轻点头。
“可是……”竹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丧气的垂下了头,“还是算了。”
“傻小子,你娘还没老到要靠你的时候呢。放心吧,一切有娘在。”最后一句话,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尽的叹息。钟氏抚了竹儿的头嗔怪。
大年初五,竹儿回山给师父拜年,称山上读书清静,暂不回府。莫敬韬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捧了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竹儿延请先生。他惊怒之余,颓然骂道:“这小畜生,竟是白花了这么多功夫。去,告诉夫人,他若敢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
莫敬韬的怒火,竹儿暂时是感受不到了。山里没有人间烟火的热闹繁华,却别有一番幽静,竹儿远远的看到竹篱小屋,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想要给师父一个“惊喜”。
“咦?小猴儿就回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带了几分戏谑,竹儿看去,竟是柳先生也在。
柳先生和师父正在青松底下打棋谱,一般的青衣长衫,一般的清俊儒雅,却又别有不同的气质。师父气质如渊,沉稳谨肃,柳先生却是懒散优雅中带了不羁的洒脱,偏偏两人在一起竟也能别样的和谐。
“回来了,先去休息吧。”楚云潇看了竹儿拜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颔首道。
竹儿早看到师兄持了剑在竹林里,闻言忙转身奔了过去。看着竹儿毛毛躁躁的脱跳模样,柳辰达忍不住扑哧一笑,“过了年,该让他随我去衡文书院了吧?”
“少年气盛,尚需打磨。”楚云潇淡淡的道。
柳辰达见楚云潇不经意看他一眼,知道楚云潇定是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见,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若说少年气盛,他柳辰达算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了。十二岁考中京都官学,惊动天听,加之出身四大世家之一,当即就入了翰林院授予官职。翰林院素来是玉堂清望之地,官职虽小,最是清贵。老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是有意培养他做执宰了。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少年得志,每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时常烂醉而归。
有一日柳辰达醉酒骑马,不知怎的直直撞上了楚云潇的马车,他仗着酒意和楚云潇耍赖,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也不和他争执,只是强制喂了他一颗醒酒的药丸,声音沉稳平淡,“你喝醉了。”
他醉酒醒来,也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可是那时候当了那么多人,他哪里肯承认,梗了脖子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不过淡淡微笑,问他,“你想怎样?”
他怔了怔,嗫嚅,“你该道歉,还有,陪我银子,我这可是上好的乌云宝马!”
楚云潇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小小年纪,醉酒纵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柳辰达不服气的道:“年纪小怎么了,我年纪虽小,学问未必输你!”
楚云潇摇头淡淡,“都说柳公子年少才高,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柳辰达不料面前的人能一言指出他的身份,一愣之下,楚云潇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第二天才知道,他碰到的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他的顶头上司,十八岁的翰林学士,真正的年少高才,不骄不矜,沉稳有度。
楚云潇,仿佛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的名字,在和景国作战,全线失利的时候,他不知从何而来,十七岁的年纪,自请领了小股骑兵,深入敌境,袭击景国的边境重镇,每过之处,粮草抢尽烧尽,衙门瘫痪。他行踪诡异,飘忽不定,生生迫使景国十万大军撤离回援,渊国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这位身世成谜的少年将军屡战屡胜,积累战功无数,最终景国支撑不住,主动议和,签订了和约,边境战事一时停歇。更为传奇的是,楚云潇弃战功不要,转而从文,三篇文章气写得理充足,纵横开阖,严正谨肃,就连衡文书院的闽老先生都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自来只听说过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从没见过如楚云潇一般的视功名如无物的。更难得的是楚云潇年纪虽轻,行事沉稳果断,心志坚毅,待人接物从容老练,不唐突,不骄矜。所以年纪轻轻,便不经科考而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虽然只有五品,却清贵无比的官职,也意味着前途无量。
就算是这样,柳辰达少年的记忆当中,这位不苟言笑的上司也从不见过一丝一毫的得意松懈。而也就是那次让柳辰达后悔了很久的相遇,让柳辰达在楚云潇手底下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忆起少年旧事,柳辰达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到楚云潇身上,见这位兄长兼挚友一如既往的沉谨,忍不住戏谑,“少年不气盛,难不成金殿里的全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家伙?那上一个早朝还不得一大串的太医在屁股后头跟着?”
火树银花合
快雪时晴,微暖的阳光照在山间,照在人的身上,说不出的和暖。竹儿抱着两个莲花灯一路张望着走到谷口,“师兄,你瞧!”
楚兰庭一身天青色夹袄站在竹林中间,越发显得卓尔不群,清冷高华。他看了竹儿怀中的两个莲花灯,微微皱眉,“一个就够了。”
竹儿仰了头甜甜的笑着,“师兄,你都答应陪我去看花灯了,总该也放一个吧。”
“给我。”楚兰庭看竹儿一副准备长期作战誓不罢休的样子,单手拎起竹儿手中的莲花灯,淡淡的,“抱着怎么走山路?”
竹儿咧了嘴笑,“师兄最好了!”又拉了楚兰庭催促,“咱们快走,别让师父发现了。”
“我一早禀明师父,师父同意了。”楚兰庭淡淡的。
竹儿无奈的瞪了眼师兄,果然,他就说师兄什么时候肯跟着他背着师父出去玩儿了。
“我这河灯是拿了柳先生的,迟了他该发现了。”竹儿小声的嘟囔,“别瞧我啊,师兄,你想柳先生那么大个人了,要这个做什么?肯定是带给咱们玩儿的,师兄?”
楚兰庭微微躬身,“师父。”
竹儿转身,见师父淡淡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师……师父。”竹儿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师父,道。
楚云潇的目光落在河灯上,半晌,“不告而取?”
竹儿垂了头不说话,荷花灯哪里都有,可是这么精致有趣的荷花灯却不常见。他上次见柳先生演示过,这河灯本来的形状是个花蕾,入了水里却会缓缓次第盛开。他本也不稀罕,只是见素来漫不经心的柳先生看向河灯的眼神都是珍视,便忍不住偷偷拿走,想要瞧瞧柳先生的焦急狼狈。不过现在,只怕柳先生的狼狈没瞧着,他自己倒是要先狼狈了。
“霁之,你看到了我那两盏河灯么?”柳辰达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竹儿忍不住偷眼看师父,见师父面上的怒气,小心翼翼的,“竹儿,竹儿只是开个玩笑。”
“这个,是你的?”柳辰达见好友沉肃的面色便已明白,温和的,“你认为,它比那两盏河灯要贵重吗?”
柳辰达手中拿的正是他刻意留在房中的金镶玉如意,还是竹儿去年生日得来的。竹儿嗫嚅了摇头,“不。”
当然不,对于他来说,师兄送给他的一个草编的蚱蜢就比什么金银都来得贵重。只是,看来万事不萦于怀的柳先生,如何对两盏河灯如此在意?竹儿的目光从左边滑到右边,微微内疚的,“对不起。”
他是真的不知道,柳先生会重视如斯。他只是想看柳先生丢了个玩物的气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柳先生温和的问,你认为呢?
楚云潇哼了声,“当真胡闹。”
柳辰达已经拦住了,“何必,不过是个物件。何况对于河灯,在河上绽开才是它的归宿。”说到这儿,对竹儿和楚兰庭道:“还不玩儿去?”
楚云潇沉默片刻,淡淡的,“你能这样想,最好。”
柳辰达微微一怔,似笑非笑的,“唔,元宵佳节,深山冷寂,我心忧郁不可解之。霁之,不如你陪我一起,一醉解千愁吧。”
楚云潇无奈的看着柳辰达,眼底却闪过一丝淡淡的疼惜,他点头,“好。”
小镇的元宵夜已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不夜天,火树银花,夜空下烟花灿烂。小镇上数十座各异的小桥上缀满花灯,远看似繁星无数。绚烂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如梦似幻。
楚兰庭手中拿着一串糖画,漫步街头,他周遭人来人往,却掩饰不住少年的清冷。楚兰庭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各式的灯盏上,也没有停留在各种小摊子上,只是淡淡的垂眼。
竹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师兄师兄!”
楚兰庭把手中的糖画递给竹儿,“拿着。”
竹儿甜甜的笑了,“我还想吃串糖葫芦。”
楚兰庭拒绝,“不行,你今晚上吃了够多的糖了。”
竹儿眨了眨眼,变戏法般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石小锁,“给!”
楚兰庭莫名的接过,见小锁上刻着一株兰花,一丛青竹。抬眼是竹儿的笑颜,“我猜灯谜得来的,兰花和竹子是我刻的,兰竹相依,一世兄弟!”
楚兰庭淡淡嗯了一声,就听竹儿清甜的童声,“师兄,再吃一串糖葫芦吧,就一串!”
“放河灯去?”楚兰庭不理会竹儿的耍赖撒娇,淡淡的问。竹儿一蹦老高,“好!”
河边依旧是欢笑的人群,竹儿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转头看师兄仍旧提着河灯在人群外,咧了嘴挥手,“师兄,快来呀!好多人呢!”
楚兰庭微微皱眉,还是挤到了竹儿身边,兄弟两个点燃了河灯,竹儿闭着眼睛一脸认真,不知道许得什么心愿,楚兰庭默默的看着水光灯影出神。
“好了!”竹儿睁了眼笑道,“师兄你呢?”
“嗯?”楚兰庭回过神,笑了,“好。”
兄弟二人缓缓的将手中的莲花灯放进水中,看荷花一点点慢慢绽放,惹来阵阵惊叹。
楚兰庭低头看竹儿天真的笑颜,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暖意。河灯随着水流缓缓的漂远,层层的荷叶间盛满了橘红色的烛光,盛满了这人世间的温情与美好。
放完了河灯,竹儿拉着楚兰庭买桃酥,买杏仁,买芝麻糖……直到抱了满满一怀的,才笑道:“走,陪我去见一个人。”
莫闲茶馆在一片热闹中显得有些冷清,竹儿敲门,“秦爷爷!”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