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秦均,他看了竹儿欲言又止,里面已经传来了秦掌柜的声音,“是大少爷么?”
竹儿一面应是一面推门,旋即愣住,屋子里不止有秦掌柜,还有父亲的管家和莫府的家丁。
“竹儿,你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不着家啊?”秦掌柜的声音带了一丝嗔怪一丝怜惜。
竹儿缓缓垂下了眼,没有说话。良久,嘴角一个客气疏远的笑容,“这是竹儿给秦爷爷买的,都是秦爷爷喜欢吃的。”
秦掌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撇过头去不再看竹儿。
莫敬韬有意立庶出的次子为继承人,他一早就知道,他反对过,也坚持过。但他只是一个老人了,在现实的面前,永远显得那样无能为力。莫敬韬淡淡地,你的长孙能力不俗,秦掌柜又是莫家老人,秦诚理应随我左右。
他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不顾他的儿孙,为了一个可能性以卵击石吧?何况莫敬韬说,大少爷志在科举,莫家将倾力支持。
他以为他能说服自己,然而看到竹儿,他忽然觉得有些说不明白的愧疚。竹儿这孩子太聪明了,那片刻的沉默,来不及掩去的笑容都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孩子都明白。偏偏竹儿没有发脾气,没有问他一句话,只是把给他买的东西放好。
这个聪明却善良的小孩子啊,他知道所谓的竹儿有意从文,多多少少是一个借口,一个他安慰自己的借口。毕竟竹儿在莫家,事事要迁就一个天资禀赋都不如他的庶子,这是目前大家所能看到的实情。毕竟,莫家的产业,竹儿不想要,是竹儿不要;家主不肯给,是家主不给。就像是这次,家主说竹儿会来看花灯,会来看他,让管家相候。他也告诉自己说竹儿不能不着家,不能由着性子触犯家主。可是他比谁都明白,这一切都改变不了竹儿一片心意来看自己所遭遇的失望。
“大少爷,老爷吩咐过了,请您回府。”管家躬身道。
竹儿倨傲的看着他,淡淡的,“老爷没告诉你吗?我在山中读书,不容打扰。”
管家只是面无表情的,“请大少爷回府。”
“竹儿,你总不能一辈子在山上,不回你爹身边吧?”秦掌柜叹了口气劝道。
竹儿挑眉,“现在回去,回去任他折辱吗?”
“我是你爹!折辱?!”莫敬韬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竹儿嘴角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么快,就要抓了他这逆子去兴师问罪了吗?
“逆子,跪下!”莫敬韬才坐稳就断喝道。
竹儿犹豫了片刻,缓缓跪下。
“还记得爹说过什么吗?”沉默半晌,莫敬韬冷冷的问。
竹儿咬了唇冷笑不语。
“莫家家法,从不因人而异!”莫敬韬淡淡的,“你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就该有承担的准备!”
“爹莫不是记错了,孩儿给师父拜年,是禀明了母亲的。”竹儿淡淡的接了句。
“究竟如何,你心里明白!”莫敬韬咬了牙指着竹儿,恨恨道。
“来人!把大少爷带回府中!”莫敬韬沉声喝道。没有人动,楚兰庭淡淡的站在门口,“竹儿,还不走?”清冷的月光在少年身上投下剪影。
饶是竹儿满腔愤恨,也忍不住笑出声。他都忘了,在师兄眼里,这些家丁与蝼蚁无异。
“莫某家事,还请公子莫要插手!”莫敬韬眼底闪过一丝讶然,淡淡的说,面上殊无惧色。
楚兰庭没有理莫敬韬,只是问竹儿,“竹儿,想留下吗?”
竹儿究竟不忍心看父亲如此窘迫,出声道:“师兄,再等竹儿片刻。”
楚兰庭微微点头,也不看莫敬韬。在他眼里,莫敬韬只是一个没有尽到父亲责任害竹儿受伤的陌生人。既然竹儿说自己能处理,他便转身站在了门口。
父子二人一时沉默无言。秦掌柜忍不住开口,“大少爷,您是莫家的长子,哪里有不归家的呀。”
竹儿冷笑,长子吗?他不稀罕,只怕他爹也不稀罕。
“老爷他,他已经给您请好了常州有名的先生了呀。”秦掌柜焦急的心疼的,“您若不回去,耽搁学业不说,先生那里,也不好交代不是。”
爹给他请了先生?竹儿诧异的抬头,想要张嘴说话,却在莫敬韬严厉的目光中哑然。
莫敬韬的声音依旧沉稳,却没有了初时的咄咄逼人,“为父请了常州的承廷先生,至于他能不能教你,尚要看你资质。你如今若是愿意随你师兄在山里读书习武,为父不拦你,前程是你自己的,你要思量清楚。”
“但你若要回莫家,就必须先承受家法,断无侥幸之理,也莫想着拿你母亲做挡箭牌。”
“竹儿本就是莫家子弟,谈何回莫家?”竹儿眼珠子转来转去,精灵古怪的,“父亲放心,竹儿现在仍需用心求学,待得功成名就,必定衣锦还乡。”
竹儿言下还有一层意思,若等到我功名在身了回莫家,你总不能再按着我扒了裤子打屁股罢。莫敬韬没有理会竹儿的小心思,只是起身对着楚兰庭作了个揖,“小儿顽劣,拜托了。”
楚兰庭微微侧身,不悦的,“他是我师弟。”你是什么东西,用你来拜托我?!
看着两个孩子走消失在夜色中,管家劝道:“老爷,这大晚上的,两个孩子能去哪里?”
莫敬韬语气中有了丝无奈,“还能去哪里,定是去了乌篷船里窝着,在他心里一条小木船也比这敞亮的屋子住得自在,可是?”莫敬韬转头问秦掌柜。秦掌柜正自一脸黯然,闻言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算了?”管家试探的问。
莫敬韬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怅然,半晌叹道,“竹儿的师父,不简单啊。”
竹儿正拉着师兄坐在乌篷船里面,月色清冷,春水犹寒,水影桨声中,竹儿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不一会儿就枕着水声靠坐着睡着了。楚兰庭解了衣服轻轻盖在竹儿身上,默默的看着水中月影。
竹儿这小子,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呢,他还在为着他爹肯给他请先生开心,傻小子,多少委屈责打都忘了,他爹一句拜托了倒是又忍不住咧嘴笑了。这小子顾忌自己的身世一直忍着没说,他却都明白。
值得吗?那么多冤枉委屈,一点微弱的善意,就这样算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小师弟太过善良,又或者,父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吧?
楚兰庭缓缓垂下了眼,只是这些,他怕是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了。
深柳读书堂
襄山座落在襄江之畔,苍松蟠郁,古木千章。襄江水日夜奔流不息,蜿蜒曲折,渔船点点,每当日暮,夕晖遍洒,渔歌渐远,岁月不惊。
正是暮春时节,重重柳影间露出青瓦白墙的闲适,无边丝雨,自在飞花,竹儿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溪边的石上,闭目听潺潺的水声。
竹儿来衡文书院已经近三月了,每日凌晨爬上襄山之顶看云海日出,俯瞰襄江,习练武功;傍晚的时候则去江边看江上日暮,与渔家孩童戏水玩闹,倒是练出了一身浪里白条的功夫。衡文书院每月考试两次,后三名者记录在案,满三次则不再是衡文书院的学员,是以虽则平日讲学不求必到,氛围轻松,众学子仍旧勤学苦读,不敢丝毫懈怠。竹儿因为年纪太小,才入书院时也遭人怀疑,众学子虽不至于白眼相加,冷漠轻蔑之意总是有的。竹儿因此很是发奋了两月,他自幼是楚云潇启的蒙,又得柳辰达间接教诲苦读大半年,年纪虽小,基础却更在多数学子之上,四次考试下来,竟是没出过前三甲,虽然比不过那年长又极赋天资的学子,倒也让众学子刮目相看了。
竹儿天资不凡,行文恣意恢宏,虽欠火候,倒有少年人的朝气。加之平素虽然淘气,最是乖巧嘴甜,衡文书院的几位教授都很是喜爱这位小学生。书院里的学生因为大了竹儿太多,原本就玩不到一处,何况学员们多是各自读书修身,比之从前师父身边好歹还有个师兄可以捉弄,竹儿可谓是寂寞了。
好在还有书阁可以去,衡文书院的藏书颇丰,经史子集到野史杂记甚至地理笑话都无不齐全。竹儿刚来的两个月里一是图个新鲜,二是证明自己,还可以做到先生们讲课必到,应答积极,课后在书阁认真研习功课;如今却是时常泡在书阁里看些传记杂文,虽也自己看书,课却很少去听了。
柳辰达自从带了竹儿上山就放任他不管,竹儿更是乐得自在。细雨迷蒙,山间的书院自有一种儒雅谦和,远处传来清朗的读书声,竹儿迷糊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咧了嘴傻笑着翻身,许是翻身的幅度太大,半边身子都浸在了溪水里,竹儿迷迷糊糊的睁眼,看着溪水发呆。虽然是三月天,山间的溪水还是有些凉意,竹儿甩了甩头清醒过来,嘴角露出一丝淘气的笑容。
溪水清浅见底,可以看到小鱼儿欢畅的游来游去,竹儿自娱自乐的脱了鞋子站在水中,做了个晕倒状躺倒在水里,水面刚好没过竹儿的脸,竹儿屏气闭目,感受小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的淘气,感受溪流的或欢畅或温柔。内力温和的在身体里游走,全身的毛孔都努力的想要张开,竹儿甚至可以想象溪边的柳树轻拂,天空中有飞鸟划过。
“莫行秋,莫行秋,你怎么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隔着水声听得不甚真切,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学长,竹儿狭促心起,想要吓他一吓,便屏息凝神,没有动弹。
有人把他拉了起来,伸手探他的鼻息,旋即吓得尖叫一声松手,竹儿又摔回了水里。好痛,竹儿不满的微微皱眉,不过是闭气,身体又不是冰冷的,真是的。竹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耳边传来学长结巴的声音,“你,你,你……”
竹儿伸手抹了脸上的水睁眼正待嘲笑,打眼看到学长身后郑老先生全身**满眼惊怒的看着他,不由全身一个激灵,暗暗叫苦。
这位郑老先生,一生醉心于学问,在衡文书院教书有二十余年了,可谓是德高望重。也偏偏是这位郑老先生,仿佛是衡文书院所有先生里面最是古板难对付且看竹儿非常不顺眼的一位。一样的交作业,竹儿的窗课上永远是满纸批评,一整张都是刺目的红色,竹儿原先以为这位先生就是喜欢骂人呢,后来借了旁人的窗课一看,虽无夸赞,可也无这样犀利的刺耳之言,仿佛他就是轻浮脱跳,一无是处。一样的应答,竹儿言论纵是再精彩这位老先生也是板着个脸不肯稍加称赞。次数多了,竹儿也没少顶嘴反驳,然后被罚抄罚站,最后竹儿干脆看到郑老先生就绕道而行,他已经有大半月没去听郑老先生的课了。
竹儿竭力收敛面上来不及隐去的狭促的笑意,故作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偷眼仔细打量郑老先生神色,见平素对自己严厉苛刻的老先生一身**的狼狈,忐忑之余还有几分恶作剧意外收获的得意。
“你刚才躺在水底,我和郑先生担心你有事,唤你你也没听到,便拉你起来,不料你竟然鼻息全无,可是吓坏我们了。”学长仍旧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竹儿假装害怕的拍了拍胸口,“真的?还好还好,幸亏你叫醒了我,不然还不知会怎样呢。”仰头一脸关切的,“溪水凉,上岸吧?”
“好端端的,你躺到溪底去做什么?”三个人**的上了岸,郑先生指着竹儿,满面怒气的问。
“学生曾听古人有言,人有七窍五感,冥冥可通天地,虽闭一窍,余窍亦通。又言,屏息而置身水底,飘飘然如遨游太空,始知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息稍停,或悟天地之法则,得天人感应之契机。”竹儿小心翼翼的声音带了后怕懊恼,惹人怜惜,“所以学生就想尝试一下。”
“你这孩子,吓到了吧?人哪有不呼吸的,还不昏迷过去?”厚道的学长不顾自己一身**的,安慰竹儿道:“好了好了,没事了,这次幸好先生眼尖,发现了你,下回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郑先生多大的年纪了,为着你又惊吓又担心的。”
“嗯,知道了。”竹儿偷眼看了郑先生一眼,“下次再不敢了。”
郑老先生明明觉得竹儿这小子是故意捉弄人,可是竹儿的诡辩又让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眼看竹儿一脸的后怕加小心翼翼,他满心的担忧化作怒气,偏偏还发作不得,指着竹儿怒哼了声,甩了袖转身离开。
竹儿看着郑先生走远,忍不住咧嘴儿一笑,也不管一身湿透的衣服,穿了鞋子翻身上树,靠在柳树上看满眼的迷蒙青翠,好不惬意悠闲。
郑老先生到底年纪大了,一惊一怒,加上山间的溪水究竟几分凉意,虽然及时换了衣衫,却还是着了凉,连夜发起了烧,病卧在床。
竹儿听说郑老先生生病了,心下难免几分悔意,翻出了师兄给他带的补气益血的药丸去看望郑老先生。
郑老先生的小院子紧邻着授业堂,朴素大方,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院前的青松点缀,也显得别是高雅。竹儿禀明了院子里熬药的书童,求见郑老先生,自己垂手在院子里等候。
“我不见他!他有这个时间,自去玩他的去!”郑老先生虽在病中,嗓门倒还不小,声音中气十足的,听得竹儿面上燥红。
“这个……”书童为难的看着竹儿,“我家先生身体不适,不肯见……”
“什么身体不适,就是不见他!我的屋子,还没有这等顽童立足的地方!”郑老先生气恨的声音传来,竹儿气恼的转身就想走,脚下却没有动。
罢了罢了,郑先生生病,全都是他的过错。想到这儿,竹儿抿了唇跪下,高声道:“先生不肯见竹儿,竹儿就不起来了!”
屋子里面没有声音,竹儿略微尴尬的跪着,也沉默了。
柳辰达推了院门进来,却看都没有看竹儿一眼,进了屋子。
“你带的好弟子!比你宗泽年幼时更要脱跳几分!”郑老先生的声音犹带怒气,“偷懒胡闹数第一,偏不知用心沉稳四字是怎么写!这样的轻浮子,还能指望他成什么大器!”
“是辰达的不是,让这臭小子来气您,您要真看他不顺眼,我这就把他打发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柳辰达赔笑,“免得您想起达儿的年轻时候的不是,又是一通数落。”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