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爷爷总喜欢在雨天抱着他坐在水上的亭子里,摇椅吱吱呀呀,伴随着爷爷略带苍老的声音,鼻尖萦绕着淡淡烟味,仿佛一刻也不肯散去。
爷爷白疼了他十来年,原来他根本不是莫家子孙。爹爹总是苛责他冷待他,却也总是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护着他。
竹儿微微垂下了眼,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未必亲得过爷爷和爹爹了吧?
下午的时候,张墨瑛回来了,神色冷淡威严,不见笑意,他指着竹儿,“随我进来。”
竹儿一怔,低头跟在张墨瑛身后进了屋。
才一进屋,张墨瑛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竹儿赶忙上前扶住。
满屋子的酒味呛鼻,竹儿扶了张墨瑛到床边上,犹豫片刻,“小民帮王爷按摩一会儿吧?”
张墨瑛看向他,竹儿抿了抿唇,“小民祖父也时常醉酒,故小民略通一二,最是缓解头痛的。”
张墨瑛点了点头,算是默认。竹儿不是第一次离王爷这么近,故也不觉得拘谨,反倒是从容自然,凑在王爷身边帮他按摩头部,手法老到。专注做事的小孩子,全身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张墨瑛脑子里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他今日为了震慑住那一帮人,前前后后喝了不知道多少酒,虽然仗着内力神色如常,到底难受之极。小孩子的指腹出乎意料的柔嫩温暖,这感觉让他恍惚忆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时常跪坐在床上给父亲按揉肩颈,赢得父亲一声夸赞。
那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散入雨声中,这样的温暖在他近十年的人生中再没有过了。
那指尖的温度灼烧着他,醉酒中的张墨瑛一瞬间觉得酸涩难忍。
“他……还好吗?”张墨瑛轻声开口,声音带了醉意。
竹儿手下微顿,不解的问,“王爷?”
张墨瑛却又沉默了。
方正荏端着醒酒汤推门而入,见到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怔,再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一丝复杂。
他追随王爷数载,最是知道王爷轻易不许人近身的,哪怕是在睡梦中都不可能。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究竟有何本事,能这么自然而然的呆在王爷身边?
“拿下去,重新熬过。”在竹儿轻缓的按摩中,张墨瑛清醒了些,不等方正荏走近便淡淡开口。
方正荏顿住,不赞成的恭敬的低头,“王爷。”却没有动的意思。
“泡一杯浓茶进来。”张墨瑛淡淡吩咐。
方正荏垂头,“请王爷保重身体。”醒酒汤里含了安眠的成分,本是想趁机让王爷休息片刻的。这么打熬着,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呀。
张墨瑛不悦的冷淡的,“下去。”
方正荏求助的看向竹儿,竹儿正有心看方正荏碰一鼻子灰呢,才懒得搭理。
方正荏于是吩咐道:“从现在起,跟在王爷身边,照顾好王爷。”
啥?竹儿困惑的眨眨眼,这是报复吗?照顾好王爷的意思是不是,王爷不吃他也没得吃,王爷不睡他也没得睡?才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木讷老实的形象,只好不甘心的低头沉默。
张墨瑛倒是冷冷看方正荏一眼,淡淡的,“照顾我是小厮的本分,他如今年纪小,正当休息读书才是。”
方正荏再次碰壁,忍不住再看竹儿一眼,这个臭小子是何方神圣?一个其貌不扬才华不显的小家伙竟然投了王爷的缘法不成?
笑话,王爷护短没错,可是几曾这般关心下属过?方正荏按捺下心中那一丝怪异,躬身称是。
张墨瑛说完这段话自己都有些诧异了,却也只当是和这个话不多的老实孩子投了缘,沉默片刻,“想过去太学读书吗?”
他不能允许任何人距离自己过近。
竹儿愣了愣,低声,“谢王爷,郑歆没有想过。”
张墨瑛却再次沉默了。无论这孩子有没有想过,都不能呆在他的身边。
他决心已定。
方正荏再次端着药进来的时候,竹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墨瑛已经沉沉睡着了。
方正荏微微一愣,看向竹儿的目光充满同情。好小子,敢顶风作案,是不是王爷对你太温和了?
张墨瑛睡得很熟,混不介意身边还有一个竹儿一般。竹儿乖顺的坐在床边帮王爷按摩拭汗,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尊卑,反而觉得分外和谐。
方正荏暗道一声奇也怪哉,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难道竟是他看走眼了?
他怎么能够明白,本能与天性原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张墨瑛是在夜里醒过来的,睡了一觉,头疼略缓,看向竹儿的目光却尽是冷厉。
竹儿垂手而立,忠厚老实的,“郑歆见王爷睡着了,不敢唤王爷。”
张墨瑛看了竹儿半晌,淡淡的,“方正荏呢?”
“方先生在书房。”
“去他那里领十鞭责罚。”张墨瑛一面下床一面淡淡说道。
竹儿一愣,什么?
张墨瑛皱眉,严厉的,“还不快去?”
“是。”竹儿不情不愿的躬身退下。
传闻总是有道理的,王爷果然严苛得不可理喻。
方正荏见竹儿过来,幸灾乐祸的,“说吧,王爷准备怎么罚你?”
“十鞭。”竹儿盯着地面,声音好似蚊子哼哼。
方正荏扬眉,“十鞭?”唔,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捞起桌上的藤鞭,“跪好。”
竹儿盯着地面跪直,第一鞭落在背上,恶狠狠的撕裂衣服,嵌入皮肤。竹儿疼得一震,抬头看向方正荏,这个瞧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下手竟然如此狠厉!
见竹儿看向自己,方正荏略一扬眉,第二鞭落在了臀上,这一鞭用得是阴劲,衣服仍旧完好,臀上却瞬间隆肿起一道火辣辣的伤痕,疼得竹儿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他旋即稳住心神,默默的咬唇低头。
不过十鞭,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方正荏面前示弱。只是这家伙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难道王爷身边倚重之人都是如此小心眼?竹儿忍不住再抬头看一眼方正荏,人家面沉如水,神情专注,全身上下透着例行公事的味道。
竹儿再一次低头。王爷身边,果然不是那么好呆的。
带着一身伤的竹儿跟着方正荏到王爷跟前伺候,张墨瑛正在低头看地势图,见到方正荏来问,“此处如何?”
方正荏不假思索的,“禀王爷,不妥。”
张墨瑛沉默片刻,“嗯?”
“王爷,此处乃是蒋家族田,动不得。”方正荏低声。
“又如何?”张墨瑛淡淡冷哼一声,他本没有慈善的名声,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方正荏难得的坚持,“王爷!”
竹儿自幼在楚先生身边,水利之事也略有所知,见王爷拿朱笔标注的两处,心知乃是泄洪之所。
若是老天开恩,这临时修筑的堤坝还能抵挡一阵,许是就度过了一劫;若是这大雨再下个四五日,只怕就不得不泄洪以保城镇了。
这两处,俱都是沃土良田,一处乃是蒋家族田,一处却是成片村庄,人口相对密集。听话音,王爷想要炸了蒋家那一片堤坝,而方正荏极力反对。
“方先生不顾百姓民生,如何不惧民心民意?”竹儿忍不住开口嘲讽,仿佛是为了发泄积攒的怒气。
“民心决上不决下。”淡淡看了竹儿一眼,方正荏皱眉道。对于他们的议事一个毛孩子插嘴深感不满。
什么是民心?百姓无权无势,只需三餐温饱而已,圣上所知,后世所载,俱都是出自士族官员之口的民心。毁人村庄,善后事宜得当,宣传适宜,尚可挽回名声;毁人族田,交恶士族,才是实实在在的得不偿失。
这一些,小小年纪的竹儿如何能够明白?他正色,“凡举国乱,自民而始,郑歆只知百姓揭竿而起之患,故觉民心之重。”
“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你又何出此言?”再一次皱眉,这个不通俗物的小家伙简直让方正荏看不惯之极。
“行了。”张墨瑛终于开口,“明日一早就都撤回城内,新增设的粥厂务必保证插筷不倒,那几家的银粮,也该到了。”张墨瑛淡淡吩咐方正荏。
又一场暴风雨将至,为安全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在堤边继续呆着,他们已尽人事,只剩下听天命了。
“是。”方正荏恭敬的低头,“请王爷三思。”
“不必。”张墨瑛不假思索的说道,看了一眼竹儿,见这孩子面色虽然如常,双腿却微微颤抖,不由得淡淡看方正荏一眼,吩咐,“郑歆,你下去。”
竹儿躬身退下,方正荏却端端正正的跪好。王爷这是不悦了,为什么?他不过是例行公事震慑郑歆罢了,何况就算是下手重些,也是为了警醒他不得恃宠而骄。
“回京城之后,安排郑歆入太学。”张墨瑛看都不看方正荏一眼,低头处理公务。
方正荏一怔,垂首静跪,沉默了。
是他僭越了,王爷没曾重罚,已是开恩。
回到城中,王爷仿佛一夜之间忙碌起来,竹儿跟在王爷身后看他接见各方人物,笑谈之间威严不减,或和风细雨或疾风骤雨,从容沉稳,风度不改,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奇。
没人的时候,王爷也不曾刻意掩饰疲惫,只是命竹儿替他按摩肩颈,便继续伏案工作。
第三天的时候,张墨瑛接到了京城来信,面色阴沉的吩咐方正荏,“准备炸堤。”
“哪一段?”方正荏小心翼翼的问道。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