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寒》分卷阅读44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竹儿胜似父子的默契,竹儿每每看向他信任依赖的目光,都让他有了一种恍惚的温馨。

    那种久违的,酸涩的家的感觉。他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了,他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最后却无奈了。他无法视竹儿为陌路,他喜欢这孩子在身边的感觉。

    他深夜伏案,竹儿送上一杯热茶蹭到他身边替他按摩,细细汇报竹儿自己已查看的账目;竹儿撑不住赖在他炕上小睡,总也不老实的踢被子,他总是帮他掖好被角;小家伙才起床的一会儿特别黏人,缠着他直说要吃冰沙,他总也无奈的板起脸一通训斥。

    他甚至还想,大哥冷酷无情,从来不顾念骨肉至亲,竹儿这孩子也真真是个命苦的,只要这孩子肯信他,不帮着大哥,他就算不会给这孩子一个名分,也愿意就这样糊涂着下去,给这孩子一个家。

    哪怕这个家有许多的龃龉纷争。

    一步又一步,竹儿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以机密相告。这当中不排除他试探的意思——他太想知道竹儿对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了,他也绝不能容忍身侧有居心叵测之人。可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会试探出这样一个结果!

    他肯以大事机密相告,他信得过竹儿!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吗?这样小的孩子,真有这样重的心机?

    窗外一声炸雷,少年清澈的声音含了愤怒,“你们想干什么?!”

    张墨瑛猛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借着闪电的白光,他看到竹儿傲然立在雨中,身上隐约鲜红一片,是血。竹儿身后,原本应该是五个人,却只到了三个,隐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竹儿也看到了父王,他一怔,掀袍跪下,“父王。”声音清亮,却隐藏不住疲惫疑惑。

    张墨瑛沉默着没有说话,沉肃的目光在竹儿身后三人身上缓缓滑过。

    “属下办事不力!”平板的声音,没有陈述,没有解释。

    张墨瑛看向竹儿,小小的孩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惊痛,不解,甚至,委屈?

    是他吗?他派人暗中捉拿竹儿,如果真是竹儿自知身世,大哥如何肯这样让竹儿成为弃子?竹儿如何又会反抗,又会觉得委屈?最初的愤怒过后,张墨瑛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不解。

    挥了挥手,小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张墨瑛淡淡问道:“你去哪了?”

    “去见一个朋友。”忙碌了八天,好容易宽泛下来,下午的时候,竹儿买了两坛子好酒去见酒儿,正碰着酒儿的大哥来找她麻烦,被竹儿装醉给打了出去。竹儿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本想着傍晚就回来,虽然没了事情可做,也怕父王斥责。不过小家伙被酒儿灌了酒,嘻嘻哈哈的竟也忘了时辰,直到那一剑抵住喉咙。

    酒儿反应比他快,却被两人轻轻松松打得受了内伤。他疯了一般反抗,直到有人对他说,三王爷有请。

    轻轻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偌大的桐莠小筑只听得到漫天雨声,因是怕吵醒赵伯,竹儿冷笑了住手,“凭证?”

    来人拿出一小块铜牌,泛着金属的光泽。他沉默片刻,“酒儿,我在训练,谁要你出手那么快了?”

    酒儿一愣,沉默了。

    竹儿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却又不敢多说,怕给酒儿惹上什么麻烦,“我和你们走。”

    许是怕竹儿路上再出什么幺蛾子,竹儿被迫喝了一种不明药液,无法用力,无法反抗。

    走了很久,竹儿才淡淡道,“与她无关。”

    没有人理他。

    “她若有事,我必百倍回报!”竹儿的声音很冷,十几岁的孩子,声音里却有不容忽视的杀意和决绝。

    竹儿身后的人微微顿住脚步,仍旧只是沉默。

    竹儿也沉默了,他知道此时的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真的是父王吗?父王要用这种方式“请”他?!

    此刻,竹儿抬头看向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要派人抓我?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朋友?!

    张墨瑛审视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竹儿是在桐莠小筑被抓的,他的话可信吗?真的就有这样凑巧?

    “账本被劫。”张墨瑛淡淡的说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竹儿身上,企图从竹儿的神色中看出一丝慌张,或者内疚。

    然而没有,竹儿只是怔了一下,看他一眼,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竟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父王可有线索?事关机密,若是鹰族的眼线所为,只怕……”竹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大雨中不甚分明,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一场雨,下得太久了。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听清楚,不论你有什么心思,你都还是渊国之人,是皇室血脉!我只问你一遍,账本在哪?!”张墨瑛听到竹儿说及鹰族暗探,再忍不住胸中的怒火。

    “你不信我!”听到父王这样的质疑,竹儿忍不住委屈,他跟着父王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他竹儿读圣贤之书,怀天下之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父王不审不问,派人捉拿自己,他一身是伤,父王不但没有看到,反而咄咄逼人的这般质问。

    他的为人,他的品行,他的志向,父王全不明白!

    “我凭什么信你?”耳边仍旧是父王冷冰冰的,略带嘲讽的声音。

    “我是你儿子!”竹儿的声音并不高,却有了一丝沙哑。

    “你不配。”张墨瑛的声音很轻,却恍若重雷落在竹儿耳边,竹儿一时惊怔住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混合着雨水,冰凉冰凉。

    他只是一个没有取名字,没有入族谱的庶子,不,连庶子都不如。他连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

    他不配,不配做裕亲王爷的儿子,他只是个身份不明的杂种。

    兄弟们的疏离和嘲讽,母亲的客气和淡漠,他一早就明白。只是那时候他不在乎,他想过去查母亲的身世,可是父王不让,他也忍了。

    父王的冷漠,父王的严苛,他都认了。他知道父王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他愿意追随父王做出一番事业。

    父王看向他的目光再没有江南烟雨中的随和宠溺,他也能理解。也许有一种人对待子女就是要严苛无情一些,比如他的养父。多少次苛责冷漠错待,要紧关头也只有养父站在他面前护着他。

    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回绝,他从来没有灰心过,他没有好好的侍奉养父,至今为撼,他也该学着如何尽一个人子的本分。

    他收敛了任性和淘气,努力想尽好一个王爷长子的本分,尽管总是被父王斥责,可他尽力了。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有活得这么累过,然而他从未后悔。

    可是现在父王说,他不配。

    他不配!他不配做父王的儿子,父王也没有把他当作儿子!

    难道他午夜梦回从父王眼底看到的宠溺都是假的吗?难道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相知也是假的吗?

    父王当他是什么?他不配,他稀罕吗?他竹儿什么时候又稀罕过所谓王府长子的身份了?!他只是想一展抱负罢了。

    现在呢,他算什么,他是什么?!

    竹儿以头碰地,声音沉闷。良久,他开口,“军国大事,不同儿戏。王爷应当加派人手搜查才是,此事机密,谨防周身之人。”

    竹儿再抬头,看向父王,他的目光中有茫然,也有坚定,“我如与此事有半分干系,天诛地灭!”

    竹儿的话带了狠厉决绝,张墨瑛忍不住心中一悸,手中一直捏着的玉剑应声落地。

    “请王爷当机立断,以大局为重。”竹儿淡淡的说,眸子中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这平淡的神情,让张墨瑛忍不住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我在桐莠小筑的朋友,只是一个女孩子,请父王开恩。”竹儿犹豫了片刻,轻声。他自己性命无所谓,却不能连累到酒儿。无论外人如何说王爷刻薄寡恩,王爷想必不会为难一个与此无关的女孩儿。

    这样,他就放心了。

    “来人!”张墨瑛扬声,“送大公子回王府。”

    竹儿振了振衣袖站起身,神色傲然,有着不容侵犯的尊严,他轻笑了躬身,“谢王爷。”

    张墨瑛一怔,“替大公子处理好身上的伤。”话一出口旋即补充道:“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跟在竹儿身后的人,如同影子一般再次隐没在黑暗中。

    湛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玉片,被张墨瑛喝住,“不必!”

    湛卢轻叹一声,“毕竟随了王爷这些年。”

    张墨瑛淡淡,“一柄玉剑而已。”

    “就算是个物件,也该有些感情了。”湛卢轻声,何况,持玉之人,你又何曾忘过。

    张墨瑛冷笑,“情义原是这世上最害人的东西了。”

    湛卢沉默片刻,苦笑,“不是大公子所为。”如果一个孩子能做戏到这般程度,未免于情理不合。

    张墨瑛自然也想到了这一条,只怕大哥没有动用竹儿的意思,只是想让他自乱阵脚,平白耽误时间,忽略了真正的内线。

    他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离竹儿那么近!竹儿是大哥的骨肉啊,无论如何,竹儿身上流着的,都不是他的血!

    良久,张墨瑛冷冷道:“即使这次不是,下次,下下次,也会是他。”

    他不该接近那孩子的。张墨瑛想。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没由来的心慌。

    自己这么冤枉竹儿,这孩子会恨他吧?

    这样,也好。

    夏氏看到竹儿的时候倒是吃了一惊,淡笑,“这么早晚的,怕是累得很了吧?”

    “王爷吩咐,大公子的功课已经耽误不少,从明日起入学读书。”跟在竹儿身后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名侍卫,正恭谨的回禀道。

    夏氏一愣,“王爷也太心急了些,这还让不让孩子休息了?忙了好些天了呢。再说了,竹儿的文武底子也是极好的,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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