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儿笑笑,“母亲可别这么说,竹儿日日想着去学堂瞧瞧呢。”
夏氏这才笑笑,“这孩子,真真儿是个好的。行了,快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看着竹儿退下,夏氏收敛面上笑容,“请李氏。”
王爷总算舍得送这个长子回府了吗?阖府上下,除了竹儿竟没有人能随侍王爷左右。想必如今是事情忙完了,也达到了历练长子的目的,急着儿子的功课了吧?
夏氏并不清楚张墨瑛在办什么事情,遇到了什么状况,倒不是她不关心,而是这种军国大事,她实在力不从心。而这一点,也让她更为的愤怒沮丧。
夏氏微微冷笑,她几乎可以想象李氏那铁青的脸色了。
竹儿挥手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旋即整个人靠着门慢慢滑下。
直到这一刻,这个倔强骄傲的孩子才缓缓落泪。这个孩子,多少随意懒散,撒娇耍赖,骨子里终究是有一份傲气的。
从入王府到如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多辛苦。
只知有父不知有母,他多少次黯然神伤?兄弟情薄人心冷暖,他一笑而过独自咽下。
这一次,他追随王爷办差事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是多少苛责多少斥骂他都忍了。无论多苦多累他也没有抱怨一句,更不曾后悔。因为师父一早就告诉过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便注定了要经历许多磨难辛苦的。
可是这一切的坚持,都被王爷一句不配打碎。
既然如此,他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竹儿端坐在案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笔一划的默下他过目的账本。
身上的伤仍旧隐隐作痛,牵扯得头也一跳一跳的疼。可是竹儿就这么坐着,直到晨曦的微光隐隐约约洒入。
吹灭了蜡烛,竹儿低头看向手中的账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这些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能耐。
是因为爷爷吗?
竹儿微微黯然的垂下了眼,他情愿自己还是青石小镇那个任事不知的商人之子,爷爷的心头肉。
罢了,等此事一了,他便走罢。找养父的踪迹,寻生母的讯息。
竹儿缓缓站起身,却觉得一阵无力晕眩,不由得微微苦笑。这样的自己,如何同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
今日,怕不那么容易熬过去吧?
翠色落波深
晨光熹微,翠竹如海。谦恪书斋在竹林深处,潇潇绿影中露出黛色檐角。竹里通泉,水影泉声中,一缕琴音醇厚,灵动与醇和交织在一处,别是一番恬静清幽。
张载洵一曲才毕,转头就看到竹儿抱膝坐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家伙缩着身子坐成一团,睡眼朦胧。
“竹儿,竹儿?”张载洵推了竹儿笑道:“既没有醒,做什么这么早来?”
竹儿迷迷糊糊的看了张载洵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夜未睡,又不想和府中兄弟一起来,索性就提早来这儿了。却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来,书斋的门还没有开,他便缩在这里听载洵弹琴,却不知听着听着就险些睡着了。
载洵举止谦和,颇像乃父,兼之古琴本是温雅古朴之物,由他弹来,起落间颇有君子之风。此刻张载洵轻笑了拉起竹儿,“你好几日不来,病可是好些了?”
竹儿一怔,“好多了。”父王帮他请得病假?为什么?
张载洵看了竹儿的面色,“还没有好就莫要逞强,你面色不大好,想是还有些虚弱吧?你正长身子呢,可逞强不得。”
这一番话听得竹儿险些落泪,旋即笑了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呀,你都说我能猎熊,这点小病,算个什么?!”
张载洵失笑,“是,谁能比你厉害呀,十三岁的猎熊小英雄!”
无奈的语气中听不出妒忌的意思,反倒有几分忍俊不禁。竹儿不高兴的拍开想要摸他脑袋的爪子,“走走,去书斋里补些子眠。”
张载洵笑笑,“你连着几日没由来,先生可是不高兴得很,千万别上课时犯了迷糊,惹得先生罚你。你要知道,皇祖父的规矩,咱们犯了错是要亲自领罚的。”
竹儿出身民间,对于亲自领罚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知道皇家有个伴读代为受罚的体制,这么想想,不由笑道:“那这位先生定是极至胆大无情的了。”
敢得罪龙子风孙,单是这份魄力就极为难得。可惜自己过了今晚便要走了,不然他定要近距离观看一次这位先生是如何教训龙子风孙的。
一进书斋,竹儿随意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趴倒,含糊一句,“先生来了叫我。”
张载洵才要开口,竹儿已经睡着。看得张载洵无奈摇头。
竹儿却管不了许多,他带着伤熬了一夜,心神俱疲,此刻就是睡着也是极不安稳的。
那一种累,仿佛是由内而外,怎样也恢复不了一般。
“你是新来的小厮吗?怎么敢坐在这里?”突兀的声音响起,竹儿抬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小眼睛看向自己,嘴角带了几丝轻蔑与挑衅。
竹儿一怔,站起身,“你又是什么人?”
“爷的名字也是你该问的?”少年狂妄的语气中带了高高在上的自矜。
“载汀!这是三叔家的竹儿。”张载洵沉声道,“他从没来过,你不认得也是有的。”这句话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的,载汀一愣,哼了一声转身回座位,理也不理竹儿。竹儿咧嘴儿笑笑,“你叫载汀?汀者,小洲也;难怪你不肯说。”
竹儿本就是个性子顽劣的,这些日子收敛性子,也实在觉得烦闷苦恼。如今想着反正就要走了,也懒怠守那么多规矩,平白的受气。这载汀几次三番冒犯在先,他到底忍不住暗嘲了一句。
载汀乃是皇次子墨玹的嫡长子,平素与裕亲王次子载沣交好,听说载沣被这小子给压下去了,多有不平。看竹儿这个身份不明来路不知甚至连名字都未得的小子也一百个不顺眼。他此时听到竹儿暗嘲于他,冷笑道:“我听说你曾经猎杀过黑熊?”言下满是嘲讽和不信任。
竹儿懒懒的挑眉,“干你何事?”
张载汀冷笑,“就凭你?”
竹儿本来就乏,这会儿更不耐烦理会,只继续趴在桌子上养神,理也不理载汀。
载汀生得人高马大,武艺在同龄的兄弟们中间也算是拔尖,素来引以为傲,哪里受得这种气,怒哼,“问你话呢!”
“载汀!”载洵沉下脸,“闹什么?早到了书斋还不温习功课?”他是定亲王侧妃所出,平素温和谦逊,沉下脸说话倒也唬住了载汀,载汀阴沉着脸半晌,“既然载洵开口,我就放你一马。”
竹儿大脑昏昏沉沉,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想打架怎地?”他习惯了各种温和疏远笑里藏刀,倒第一次见这么直性子的人,气愤中不免觉得惊奇好笑,偏他这神色看在载汀眼里成了嘲讽冷笑,他略一抱拳,“请!”懦弱胆小的张墨玹生的这个儿子,性子里竟有粗豪干脆的一面,“你若赢了,我就服你!”
“我要你服气做什么?”竹儿懒洋洋的,可惜眼底的狡黠让他学柳先生不成反而怪模怪样,“私斗要是让先生知道了,还能有个好?你想挨揍,我不奉陪。”
张载汀气得满面通红,哪里有这样的!要打架的是他,不肯打的还是他!他挣得满面通红,“要是先生知道,我是小狗!”
竹儿就怕他告状,他可没忘记载洵的话。这会儿生怕载汀反悔,忙笑道:“载洵哥,你作证。”
载洵也知道是载汀过分了,甚至许多宗室子弟对竹儿的身份都是颇有微辞,可是竹儿这小子……他目光微沉,还想要说什么,就看到两个小子蹿到书斋外头开打了。
竹儿熬心熬力的一夜,身体精神状态都极差,只是仗在功法高明,反映灵光占了上风。载汀天生很有几分气力,何况皇家子孙的文武先生自也是上乘的,所以虽然一时落了下风,倒也不慌不忙,与方才的轻浮莽撞不同,他防守有度,只是偏重防御,轻易不肯进攻,这让竹儿有一种在打乌龟壳的感觉。
竹儿气力渐渐不支,自知不好,不由气苦,“你属乌龟的?!”
载汀怒道:“你才是乌龟!”他怎么也打不到竹儿,气急之下开口骂人,“你是属猴子的吧?蹦来蹦去好看吗?!胆小鬼!”
“你才是胆小鬼!”竹儿趁机狠狠揍了载汀一拳,自觉郁气疏散不少,索性嘲讽道:“仗着皮糙肉厚怎地?”
那载汀打竹儿不到,气得摘了腰间的葫芦扔向竹儿,竹儿一个不妨被浇了个透湿,偏偏那葫芦里装得是酒,竹儿身上的伤口沾了酒疼得他一瞬间冒了冷汗,他怒得从怀里摸出一把牛毛细针扔向载汀,“你卑鄙无耻!你用暗器!”
“呸,酒算是暗器吗?”载汀打到此时心底下对竹儿也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性子直爽,是个直肠子,平素里听载沣所言,讨厌极了竹儿,这一架打下来,却自觉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一时把什么身份忘在了脑后,“啊,不对!是水!水算是暗器吗?”
竹儿索性住手,“对呀,你居然带酒到书斋里?”斜着眼睛看载汀,一脸的坏笑,只可惜他身上的剧痛还没有消散,面上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冷汗滑落,幸在没有人察觉。
载汀一愣,扑上去,“你敢告诉人试试?!”
“别动!对,站好了,小心毒散发得更快。”竹儿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身上全是酒味的长衫,“对,千万别动啊,我睡觉去了,不许吵醒我。”
载汀结结巴巴的,“你,你卑鄙,你用毒!”
竹儿咧嘴儿笑,“哎呀,抱歉了,谁让你先扔酒葫芦的?我这不是下意识反应吗?要卑鄙也是你卑鄙。”
“千万别动啊,哎呀,你怎么了?要不,你说一声服了我,我就给你解药?”竹儿笑嘻嘻的,觉得有趣。
他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小子,想通了就哼一声。”
背上的伤靠在柱子上刺痛无比,竹儿微微黯然的想,他果然不是好孩子吧?做不到举止有度,做不到乖巧谦和。
载汀瞪着眼咬牙不语,就这么和竹儿相对一站一靠,载洵原本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却只觉得好笑,他清楚竹儿这小子的顽劣性子,笑了推竹儿,“别闹了,过会儿兄弟们都要来了。”
竹儿动也不动的靠着廊柱,缓和身子的无力和晕眩感,只当载洵的话是耳旁风。
载洵无奈的还要再劝,却忽然怔住了,“先生。”
张载汀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果然见冯先生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他讷讷道,“先,先生。”
天,谁来告诉他,向来准点的冯先生今日为什么早到这么多?
竹儿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情不愿的睁眼,正看到传说中的冯先生怒哼一声甩袖进了书斋。
三个小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垂头站在冯先生身前,其中以竹儿最为狼狈,一身的酒味熏得冯先生直皱眉。
竹儿心里的沮丧就别提了,他才遗憾没有看到冯先生教训人的英姿呢,这下好了,他不仅能看到,还能亲身体会。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