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铁青着脸淡淡,“载洵,究竟怎么回事?”
载洵躬身,“载汀听说竹儿曾经猎杀过黑熊,因着天色还早,所以想要切磋切磋。”本来这种场合唤乳名不太妥当,可是竹儿并没有正式赐名,也没有其他称呼。
冯先生冷淡的,“罚你习字二十篇,服气?”
载洵一怔,“服气。”
“载汀,打架斗殴,罚你抄录纲鉴易知录卷八一份,明日交我。”
载汀性子脱跳,抄书简直无异于酷刑,然在冯先生面前也不敢耍什么皇孙脾气,只得苦着脸应一声是。
“至于你。”冯先生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二十手板。手伸出来!”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严厉。
竹儿瞪大眼睛,凭啥呀?一样的打架,就他挨揍?这位冯先生成心找茬吧?
见竹儿没有反应,冯先生沉喝道:“手伸出来!”他一早听闻竹儿曾经金榜题名,又猎杀过黑熊,文武出众,难得的良材美质,所以心下期盼这个学生很久了。在他想来优秀的小孩子难免骄傲一些,原本就准备寻个借口磨一磨这小子的性子。哪里想到这小子几日不露面,一露面就自己送上门来讨打,简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顽劣不堪。他见竹儿站着不动,也动了真气,“手伸出来,或者现在就走出去!”
竹儿转头要走,被载洵拉住,“先生性子严厉些,也是为了你好!”
竹儿的反应气得冯先生拿着戒尺的手直颤,“四十板子!”
竹儿一翻白眼,反正他明儿就走了,管你四百板子四千板子呢。不过回头看看载洵哥担忧的目光,还是不情不愿的伸出左手。
“两只手!”冯先生厉喝。
一阵疾风暴雨,竹儿双手肿胀透亮,冯先生却不见一点心疼,只是淡淡道:“回位子上温书。”
竹儿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去了屋角的位子,才坐下就被叫起来,“你坐这儿。”
冯先生指着鼻子底下的座位,淡淡的道。
竹儿瞪着冯先生,慢慢的挪到那个前排的位子,也不温书,就这么坐着发呆。
冯先生才要发作,一个小书童进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冯先生冷哼一声,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转身出门。
“我说他怎么这么早来……天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张载汀凑上来,“我说,肿成这样你都不吭一声,我真服了你了。”
竹儿看都懒得看他,想要继续眯一会儿,却烦躁得睡不着。
“喂,我都服了你了,你怎么不给解药呀。”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根本没毒,哪来的解药?”竹儿不耐烦的道:“小笨狗。”
“你说谁是狗?”载汀涨红了脸。
“你自己说的,如果先生知道了你就是小狗。”竹儿莫名其妙的看载汀一眼。
载汀瞪眼,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赔笑道:“疼不疼,这是伤药,你抹一抹?”
“哪来的?”竹儿挑眉问。
载汀支吾了半天,不肯说。
竹儿又一头栽在自己的胳膊上,不知道是不是痛得,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载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正接过药膏拉过他的左手轻轻擦药,“这小子没一天不揍人不挨揍的,他这是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备着。”
冯先生一脚踏进小院子,正看到柳辰达躺在葡萄藤下,青涩的葡萄串映衬得柳辰达的脸也是碧盈盈一片,朝阳还没有升起,天边却泛起一丝霞的醉红。
柳辰达半靠半躺的姿势,慵懒中透着优雅,他慢悠悠的睁眼,“一本书而已,怎么这么久?”
冯先生冷哼一声,“你教的好学生!”
“唔,竹儿怎么了?”柳辰达懒洋洋的问道。
“才来第一天,打架斗殴!”
柳辰达看冯先生一眼,“老东西,你该不会是打我学生了吧?”
冯先生冷笑,“只四十手板,轻饶他了!”顽劣不堪倔强骄傲的臭小子!
柳辰达扬眉,旋即淡淡的,“冯楚泰,给我滚出来!”
小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先生,有何吩咐?”抬头看到冯先生,忙又躬身,“父亲。”
冯先生看到儿子,面上微微柔和,点头应了一声。
“去,到那儿跪着去。”柳辰达懒懒吩咐。
冯先生沉脸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不老实?”
柳辰达微笑,“就许你打我学生,不许我罚你儿子?”
冯先生一怔,旋即涨红了脸,“你!你!……”
柳辰达懒洋洋的重新闭上眼,“不高兴?可以让你儿子滚蛋了。”
冯先生看了一眼乖顺的跪在地上的儿子,忍了又忍,最后甩袖离开。
他儿子自愿跟着柳辰达身边,他除了气苦,究竟是没有法子的。
待冯先生走远了,柳辰达缓缓坐起身,摘了一串青涩的葡萄,沉默良久,一声轻叹。
他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唇角一丝苦笑,慵懒中有一分淡淡的,说不出的寂寞。
二哥,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这样逼那孩子,真的就对吗?
竹儿才多大,霁之知道,怕要心疼坏了吧?
值得吗?竹儿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经受这些,直到——他变得和张墨瑾和张墨瑛一样?这一切,就是二哥你想要的么?
云鸟渡轩层
蝉鸣聒噪,水声潺潺,雕花木窗之下,张奕玄负手而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竹儿靠在椅上浅睡,冯攸柏转身的瞬间,竹儿的目光已经落在桌上的书本上,神情专注认真。
庭中植有白兰花,幽香轻浮,张奕玄的嘴角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说说你的理解。”冯攸柏点了点竹儿的桌子道。
“上徳如风,仁义治国。”竹儿起身恭敬的说道。
“还有吗?”
“没了。”竹儿惜字如金,垂下眼看着桌子。
冯攸柏忍了又忍,“你再仔细想想。”
“我说得不对吗?”竹儿歪头问,“先生?”
很简练的正解,冯攸柏却觉得隐约有些生气,瞪着竹儿不说话。
小家伙非暴力不合作的小模样看得张奕玄微微皱眉,眼底多少有些无奈。
大约是受不了冯攸柏的瞪视,竹儿小声补充道:“略有不妥。”
“什么?!”
竹儿小声嘟囔,“是先生让我说的。”
冯攸柏滞了滞,“你说。”
“文帝好弓马,献千里马者谄媚进上,其心可诛;文帝拒宝马而诏令四方毋求来献,此仁德之政也。”
“然,宝马名将,本当驰骋疆场,岂能终老于田?天下良将骏马贤才,就当尽归于朝廷才是。”小家伙这一番话说来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人虽然看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却隐约可见放眼天下的胸襟气魄。
“好一个尽归于朝廷,朕问你,当今天下,可算是野无遗贤?”张奕玄淡笑了问道。
竹儿愣了愣,就看到皇祖父缓缓的走入屋内,身上明黄色的长袍有些刺目。
这是他第二次见皇祖父,比起第一次的淡漠沉肃,这一次皇祖父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审视的味道。竹儿还可以感觉到身后兄弟们意味不明的目光,耳边是一片请安的声音,他抿了抿唇跪下,“回皇祖父,孙儿不知。”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嗯?”张奕玄声音微沉,“朕只问你,是或者不是。”
竹儿不情不愿的应道,“孙儿以为,人各有心,心各有志,古来贤良,或有朝野之思,或有山川之念,不可强求。不过,无论处庙堂之高者,亦或居江湖之远者,俱都有爱国忠君之心,是谓天下归心。”他师父就在山里自在逍遥呢,怎么敢说野无遗贤啊,可是他要是敢说有德能的都在野,那不是变着法子骂皇上骂朝廷吗?
张奕玄不置可否的扬眉,“朕倒是觉着,文帝此举并无不妥。”
“皇祖父英明!”竹儿想也不想躬身道,恰到好处的恭谨疏离,把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疲惫掩饰得很好,举止大方得体。
“哦?”
“文帝之时,天下初定,最宜修养生息,清静无为。”
“而当今天下,承平日久,北有锦国,西有熙国,最需奋发之气。”竹儿本来还想加一句南有景国,到底忍住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