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了。”竹儿沉静的道:“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儿子这就去谢家了。”
张墨瑛沉着脸挥了挥手,仿佛还有些不耐。
看着竹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深沉的暮色中,张墨瑛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曾经拥有的,应该无比珍视的东西,远去了。
谢府为了迎接皇孙张载浛,一片灯火通明,高贵却不显奢华的布置,后花园里水上凉亭反射出橘红色的暖光,温馨而和睦。
然而谢府一角的一个小园子里却一片寂静,显得和热闹的府邸格格不入。
小园子里最显眼的便是二层的小姐绣楼,黑暗中一阵风过,阴森森的。
谢通靠坐在床上,他的怀里靠着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十分清秀柔弱的女孩子,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唇角带着一丝安静的笑意。
谢通痴了一般抚着女孩子乌黑柔顺的长发,轻声呢喃,“小妹乖,有哥哥在,不怕黑。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娘亲就回来了……”
他仿佛哄几岁的幼儿入睡一般,轻轻哼起了童谣,“花儿睡着了,繁星静悄悄,娘的好娃儿呀,梦里也要笑呦;虫儿漫天舞,鸟儿醉春风,娘的好娃儿呀,什么都不会怕……”
唱着唱着,谢通忽然就哽咽了,他把头埋进女孩儿的怀里,“哥哥没用,娘会好多的,可哥哥只记得这些了,是哥没用,小妹,是哥没用……”
女孩儿仍旧只是安静的躺在谢通怀里,唇角一个安静柔美的微笑。谢通抱紧了女孩,哽咽,“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找娘了,都不跟哥知会一声,哥再不喜欢你了,小妹,哥……”
女孩子再也听不到哥哥的话了,爱也好恨也罢,她身为不受宠的庶出女孩儿卑微而平静的一生结束在这个热闹的秋夜里。
她再也不用因是女儿身而黯然神伤了,再也不用每日战战兢兢不知将来被父祖“卖”往何方了,再也不会——成为哥哥的累赘和负担了。
她的笑容,是如此的满足而幸福。
谢通痴痴地抱紧妹妹,仿佛一个不小心,妹妹就再也不见了。夜色那么深,他喃喃自语,“傻丫头,你怎么就信不过哥呢?哥答应过给你找一个好男儿,给你一辈子幸福,哥答应过你的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三少爷!三少爷!”
谢通起身站在了地上,缓缓的将妹妹的头放在枕上,神情温柔而专注。他退后两步,看着床上宛如熟睡的小妹,还有几分天真稚嫩的面容,一点一点收干了泪水。
从此后,他再不会流泪。
谢通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大步向门外走去,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打开小园的木门,远处灯火灿烂。谢通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往小厮走去时,已经是一个文雅洒脱的少年俊杰。
篱落一灯明
这是竹儿第二次见到谢老太爷,谢老太爷带着长子长孙趋步迎接,深深的拜了下去。
竹儿只是平静的站着,微笑道:“谢老大人不必如此。”
竹儿的冷淡让谢老太爷有些惊讶,有些了然。他笑了拱手,“恭喜浛公子认祖归宗,浛公子能应邀而来,实乃谢府荣幸。”
“老大人这可要羞煞载浛了,老大人德高望重,能得邀请踏入此门,是载浛的荣幸。”竹儿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竹儿居住京城的时间并不短,他的母亲是谢家独女,他却直到今日才得以被邀请入这高门大阀,他的这句话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也表明了他不愿意亲近的意思。
迎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见到他们忙跪下请安,“给老太爷请安,老爷请安。”
谢老太爷方才听说谢通守着一个庶女的尸身却不来见客心中已是不满,此刻见谢通面上隐有悲容更是满心的怒火,“孽障,没看到浛公子在吗?!”
对于谢老太爷而言,家族女子只是联姻的工具,而一个庶出孙女,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谢通。而谢通不同,他是家中男丁,一切当以家族利益为重,却为了一个庶女耽搁,实在是不识轻重。
他们的打算是让谢通交好张载浛,一来,家中嫡长传人是谢遒,不会让大爷产生误会,将来但有万一,谢遒也好摘出来。二来,谢通是京城名声颇佳的贵公子,比张载浛只大了一点,无论年龄才情在一起相处都是最合适的。
希望谢通能够尽快缓过神来,谢老太爷皱眉想,若论沉稳定力,谢通可是比谢遒差得远了。
谢通站起身对着竹儿抱拳,一派温和优雅,隐约还带了几分文人的风骨,“浛公子。”
竹儿眨眨眼,他方才分明看到眼前这少年面有悲容,怎的等他抬起头时,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竹儿笑道:“想必你就是谢三公子谢通吧?”
“是。”谢通低头安静的说道。
“听闻谢三公子名通,凡举京城茶酒玩物,竟是无所不通,也不知谢三公子何时有空,也带我见识一二。”竹儿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一改方才的冷淡。
“浛公子如不嫌弃,随时。”谢通淡淡笑道。
竹儿见谢通对谢元恫的瞪视无动于衷,有些失望的问道:“这是去哪?”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在后园里绕起了圈子,谢老太爷躬身,“园中有一水榭,桂花逐流水,清辉泻琉璃,是谢园赏景的最佳去处,虽然不大,胜在清幽。”
竹儿略一挑眉,笑了,“好。”
水榭建在小瀑布之上,旁边栽着几棵桂花树,水流从水榭中间穿过,借着漏下的月光可见水藻锦鲤。站在栏杆边低头可见瀑布落下时带起的水汽。
水声中,竹儿淡淡的站着,任由眼前两位长辈细细打量,只是抿唇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竹儿以为他们要开始追忆往事的时候谢老太爷开口了,“浛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君子行止谨慎,浛公子日后还是少来谢府为好。”
竹儿一愣,就听谢老太爷轻叹道:“此地就我们几人,不瞒浛公子说,谢某长子当年追随大皇子出生入死,袍泽情义深厚,不可割舍。浛公子……万事小心。”
谢老太爷的坦诚终于让竹儿有了一丝动容,他微一沉吟淡笑道:“老大人言重了,大伯当年名动三军,载浛仰慕日久,如今遥想谢大人当年追随大伯的风采,始知英雄二字。”
竹儿的反应出乎谢老太爷意料之外,看来这位谣传只知意气用事的圣上爱孙,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控制。谢老太爷无奈而慈爱的笑道:“小小年纪,偏偏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也罢也罢,老夫也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小孩子顽闹去吧。”
谢元恫这才回过神一般笑道:“浛公子平素里学业重,难得来一趟,可要好生放松玩闹,莫拘谨了,只当是在自家一般。”言下不无宠溺。
竹儿唇角掠过淘气的笑容,“究竟是老大人识得竹儿,成日里被父亲祖父逼着习文练武,累也累死了。”那神色间哪有方才王子皇孙的矜持,活脱脱一个顽童小辈。
一时间亭子里只剩了三人,竹儿扶栏而立,看着细碎的桂花随着流水辗转,月光下水汽迷蒙。
谢通笑道:“谢府有一处枫树林,总有百年了,趁着月色正好,站在树上能看到京城夜景呢。”
话音未落,就见竹儿单手撑着栏杆翻身从瀑布中甩出一条鱼,口中笑道:“亏我眼尖,不然你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锦鲤不偏不倚的砸到了谢遒身上,扑腾着尾巴甩了谢遒一脸的水,从他衣服上滑下,落进水里。
竹儿回身看到了谢遒一脸一身的水,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抱歉,这……你没事儿吧?”
谢遒面不改色的笑道:“是我不警醒,浛公子仁慈之心,实在可贵。”说罢沉着脸对谢通道:“仔细陪着浛公子,不许淘气。”
“是。”谢通恭谨的应了一声是,温和的声音中还带了一丝对大哥的敬畏,“大哥放心。”
谢遒这才抱歉的对竹儿笑笑,“失陪了。”
谢通躬身目送谢遒离去,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再抬头时,却对上竹儿似笑非笑的目光。
“走吧。枫林里安静,正是个赏景的好去处。”竹儿不待反驳,便拉着谢通的手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石上蹦下,惹得守着的仆人一阵惊呼。
“到底是个孩子,山野间长大的,受不得拘谨。”谢老太爷听了下人的回报,抚须笑叹一声,“通儿是个会玩的,倒是容易让浛公子亲近。”
“祖父,六妹才丧,三弟心里难受,怕会……”谢遒迟疑的道,“不如……”
“怎么,你心疼他了?”谢老太爷挑眉问道。
谢遒凑上前替老太爷锤了腿道:“究竟是亲兄妹,莫说是三弟,孙儿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六妹妹才多大呀。”恭谨乖巧的神色让谢老太爷眼底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慈爱。
谢老太爷沉默良久,方才咬牙道:“家门不幸,六丫头素日里只是看着无用,不曾想竟是这般忤逆不孝!”
“六丫头虽然不孝,究竟是我谢家的孩子,早夭的入不得祖坟,在周姨娘的墓地附近寻一处宝地,厚葬了罢。”谢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道:“也好叫你三弟知道,我谢家,待子弟从来不薄。”
谢遒笑道:“祖父这话说得在理,三弟如今也算立事了,往后要用银子自可在账上支取了吧?”
“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谢老太爷笑叹道:“遒儿呀,你记着,你是谢家嫡长孙,谢家未来的掌舵人,你心中装着的,该是整个家族的荣辱去留,而不是这些儿女情长。你三弟,你怜惜他,兄友弟恭,这是好事。可是今日这情,你不该替他求!不过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如果他因此就失了分寸,也就不配做你的左膀右臂,不值得谢家在他身上花的这些心血!”
谢遒微微一笑,“孙儿又不是石头,祖父您可真难为孙儿了。不过是两句话,倒引来祖父的感慨。祖父但只放心,孙儿心里有数呢。”
要说是兄友弟恭,他谢遒对这个庶出的三弟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任是谁,身为嫡子长孙下面却有一个比他聪明,比他会玩,比他会学,还抢了来自父亲关爱的庶弟都不会有多少兄弟情深的,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不想方设法置这样的兄弟于死地已经算是仁厚了。
他只是心寒于祖父对三弟的态度罢了。三弟无论如何也是祖父的亲生孙儿,祖父却如待一个物件一般一手大棒一手红枣,紧紧的把三弟拽在手心,却从来不去在乎这个物件是冷是暖,是痒是痛。
这个认知让他隐约有一点不舒服。
然而这种感觉也仅只是一瞬,旋即谢遒又笑了倚着谢老太爷问道:“通儿性子灵动,为人爽朗仗义,武艺也不俗,最是像父亲不过了,他若上战场,定能和父亲一般建功立业呢。”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臭小子,别以为祖父不知你想的什么,你三弟的事,你自己悟去。”见谢遒一脸苦思冥想,淡淡补充,“成与不成,关键还在浛公子身上。”
谢老太爷不再看谢遒,目光透过窗户看向立在月下的谢元恫,那张曾经杀伐果决的刚毅面容上此刻满是挣扎的焦灼。
那焦灼就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一样,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谢元恫不会为了一个庶子顶撞父亲。多年的文官生涯,让他变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
还有,妇人之仁。谢老太爷内心冷笑一声,复又低头看向毫无察觉的谢遒,眼底闪过一抹疼惜。
他的好孙儿,怕也只有自己这个老头子可以倚靠了。
秋日的风闲闲淡淡,拂过小丫头的面,带来几缕暗香。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个激灵,便听到屋子里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虚弱嘶哑的怒骂,“滚!都给我滚!”
门帘被挑起,一个男子裹挟着浓重的药味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指着满院的兰花咬牙切齿地,“把这些都给我扔出去!”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