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得莫老太爷一面是反驳不得,一面也真心担忧小孙儿的身子骨,不由得抚须沉默了。
“竹儿,你自己说,可愿随我回山上?”楚云潇淡淡问道:“你不是羡慕你师兄吗?如果你肯用心,便不用羡慕他了。”
想到师兄,竹儿心底不禁犹豫了,这么久不见师兄,他实在想死了。况且他也不止一次羡慕师兄,仿佛什么都会一般。可是竹儿一想到师父的严厉,又不由得惧怕。
“你若是担心待会儿受罚,我不介意现在罚你。”楚云潇冷冷道。
竹儿一个激灵,求助的看向莫老太爷,“爷爷。”
莫老太爷笑了劝道:“先生若说是家学的事情,那是我的过错,总想着他还小,不过是跟着听听,再说这孩子学得也不差,论语都背了一半了,是吗,竹儿?”
“嗯”竹儿忙不迭点头。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淡淡哼了一声,楚云潇沉声斥道。
竹儿顿时缩了脖子可怜兮兮的,“徒儿知错。”
见楚云潇没有罢手的意思,莫老太爷忙又道:“再者说了,这家学里鱼龙混杂,确实乱了些,乱了些。那朱先生也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有些问题也是有的。所幸有先生不嫌弃这孩子,先生能教管这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他不忍心管教孙儿,可也知道这楚先生的不凡,深知不能溺爱孩子,虽有不舍,到底还是同意了。
至于其他,能帮小孙子躲过一次算一次吧。
楚云潇再一次见识了莫老太爷的娇纵,无奈叹息一声,吩咐竹儿,“收拾收拾,随我走。”
竹儿原本巴巴的指望着爷爷,哪里料得爷爷莫名反水,只好小声,“是。”
多少年以后,竹儿回想起这段童年趣事,都不由得莞尔一笑。
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为了怕挨打费尽心思,可每每最终都逃不过师父的惩罚。世界里唯一的痛苦就来自师父严厉的眼神和宽厚的巴掌。
无忧无虑的日子。
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当初自己再坚决一点,爷爷再心软一点,他这一生,是否就不一样了。
可是他依然无比庆幸,庆幸师父对他的严厉负责,庆幸他虽然经历了许多烦难,可是也收获了许多温暖。
那年他满怀忐忑的跟着师父往山里走去,离开爷爷宠溺的怀抱,懂得了什么叫暂别。从那日起,他的字典里不再只有玩闹与欢笑。
那一年,他才六岁。
夜深千帐灯
天还没有大亮,竹儿肩上随意一件墨黑色绣银披风,略微有些疲惫的负手看着天色,良久,忍不住淡淡叹息一声。
一夜风雨,落花不知数。竹儿脑子里前一刻还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下一刻却是梦里花落人亡的惨然。
他有些后悔将明渊留在了京城,他知道明渊必须留在京城把控局势,协助父王,可是真正一个人走下来,却仍旧有难言的无措茫然。
第一次,他独自一人面对复杂的局势,再没有人默默的陪在他身边,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能帮他解决;再没有人无时无刻的鼓励他,在他痛了累了的时候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再没有人管着他,拘着他,哪怕他睡到日上三竿吃喝混闹也没有人会一声棒喝,没有人在他松散下来的时候推他一把。
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了,多少次他想要蒙头睡一个懒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是他不得不每一天星光漫天时就逼着自己起来处理公文,习练武艺。没有长辈守着他,看着他,他必须靠自己的意志挺过去,他现在是军队之首,必须要做到最好。
只是,一个人的坚持,太累太累。他不愿想京城究竟怎样了,他不敢想一旦他在战场上碰到了师兄该怎么办,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知道,他还不够坚强,远远不够。
“浛公子。”
孟云昆的声音唤醒了竹儿的思绪,他淡淡笑了道:“孟师傅怎么不多睡会儿?”
“老夫年纪大了,睡不着。倒是浛公子,无论如何也该注意身子。”孟云昆躬身说道。
孟云昆是两朝老臣了,书香传家,满门皆进士,本身性子也极是刚直古板。他对党争素来不甚赞成,却秉承立嫡以长的古训,认定当今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并对先皇当初迟迟不立储位的做法甚是不满。现在的他对竹儿的问题也不知私底下向皇上进谏了多少回,可惜次次都被驳了回来。在他看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若竹儿真是嫡子长孙,则应该早正名分,以安天下,定邦国;若竹儿不是,则应该遏制谣言,抑制竹儿权利名分,以免竹儿有非分之想,名分不定,父子君臣不安,群臣观望,天下祸乱之源。
似如今这般谣言四起,不上不下的吊着,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竹儿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聪明狡黠有余,沉稳从容不足的顽皮小子,一个只知淘气的奶娃娃,脾性不定,就算是有了军功傍身,勉强推上高位,也有揠苗助长之嫌。所以他这次是铆足了劲要仔细盯着竹儿的,却不曾想竹儿每日晚睡早起,与士兵同吃同住,甚至还时常一起操练,再忙再累公务不废,功课不忘,这样的坚忍自制,竟是比许多大人都强上百倍。
孟云昆也曾经领过兵,打过仗,知道军队不比朝廷,这些崇武的汉子素来奉行的便是一句话:靠天靠地靠父母,不是男子汉。想要下属服气,那必须是真真切切的本事,甚至在军队,年少高位有祖荫的孩子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艰辛和努力才能服众。这也是他极度不赞成让竹儿再度领兵的原因。
可是竹儿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年大爷像这孩子的年纪,都不敢独自领兵如此之众,他不知道边关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现在的竹儿在他眼里却不再只是一个小孩子,赢得了他的尊重,当得起一句英雄出少年。
他性素古板耿直,好便是好。相处的久了,他甚至隐约还有一丝不忍和怜惜,究竟这孩子的年纪比他的孙子还要小,小小年纪就要这样拼命,太辛苦了。
“今日咱们继续讲鬼谷子。”孟云昆躬身道:“公子只听老夫讲读便可,若是累了,不妨小憩。”
“没关系,孟师傅请吧。”竹儿笑了笑,“只剩半个时辰了,马车颠簸,孟师傅这些天只怕也极度乏累,明儿起孟师傅不必再早起了,要是实在不放心,还可以布置别的功课。”
孟云昆先是一怔,真诚的,“多谢公子体谅,老夫没事。”
面对孟云昆的古板,竹儿只好淡淡一笑,不再争辩,“孟师傅进帐说话。”
又一天开始,他离边关,越来越近了。
绕梦落花消雨色,一尊芳草送晴曛。柳影竹声中,一抹灰色在绿意中格外显眼。
张墨瑛冷冷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唇角一丝玩味的笑意,“明渊将军,先皇在时本王便有所耳闻,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明渊奉浛公子之命协助王爷。”明渊微微躬身,淡淡说道。
“父皇竟然将这样的利器交给一个奶娃娃?”张墨瑛不带感情的声音微微扬起。
“先皇有命,明渊在,公子在;明渊亡,公子存!”明渊平静的道。
“父皇……”张墨瑛忽然有了一丝动容,沉冷的面容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哀痛。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明明恨煞了父皇的冷漠无情,可是如今阴阳永隔,他却蓦然忆起小时候父皇陪着他下棋读书的情形,酸楚难耐。
“父皇可有……”张墨瑛迟疑了问道。
明渊默默摇了摇头。先皇有提到过三爷,却没有一言半字留给三爷。先皇只是说,三爷若是挺过来了,就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若是不能,死亡亦是宿命。
先皇说过,他会在下面等着。无论是大爷还是三爷,父子一场,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先皇唯一安排的,只有浛公子的退路。
没有!张墨瑛略微苦涩的笑笑。他就知道,他早该知道,父皇素来便是如此。沉默片刻,张墨瑛淡淡道:“既是先皇重托,张载浛年少,将军若一味盲从,岂不辜负先皇一片苦心?”
“公子说,王爷看了这个,自会相信明渊。”明渊将一个墨玉刻章递给张墨瑛。
张墨瑛下意识一愣,“郑歆?他在哪里?”然后反应过来,“郑歆……是竹儿?”
明渊没有说话。
张墨瑛摩挲着手中的刻章,眼前闪过竹儿狡黠天真的笑容,愚蠢却善良的小孩子。
无论如何,他欠竹儿一条命。
初次见面,若不是这孩子的善良,湛卢只怕没有今天,从江南到京城,无论经历了什么,这孩子对他的真诚不设防从来不变,粮仓一案,他猜他忌他冤枉他,这孩子仍旧为了他彻夜不眠忍痛带伤的默写账本。
小家伙顽皮狡黠,却也聪敏骄傲。他冷漠,竹儿便疏离,他苛责,竹儿便恭敬,不知不觉,他和竹儿越来越远。明明是一个娇纵怕疼的小孩子,真的委屈了他,重责了他,却能面无表情的咬牙承受。
张墨瑛想起当初郑歆随着他风里雨里的片刻温暖,夜里冷了累了乏了也有人陪着,他那时就奇怪自己分明不喜欢有人接近,为什么会和这孩子这样投缘。
还有那孩子毫不犹豫替他挡下的那一剑,山雾里鲜血满手,他无由来的惊慌失措,那种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天下最重要的东西。
张墨瑛忍不住自嘲的一笑,父皇的决定,大哥的手段,真相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去信。
眼睁睁看着竹儿和大哥上演父慈子孝,他想说服自己的失神只是为了他的计划,他知道他和大哥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如果他侥幸得胜,他不会为难竹儿,如果他不幸身亡,他希望竹儿还能好好活下去。无论大哥是否在演戏,他希望他的决绝,能给竹儿他日留一条生路。
可是不能够。
他算尽了结局,却忽略了过程。如果这孩子真的在乎他到不顾自己的安危将明渊留给他,如果这孩子……他伤到了这孩子,是不是?
一次又一次,是他亲手将这孩子越推越远,将生命中仅剩的那一点光明温暖驱逐出他的世界。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亏欠竹儿太多太多。
竹儿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儿子。
深吸了一口气,张墨瑛淡淡问道:“大战方过,春耕才起,如今粮草从何而来?”
明渊微微一愣,压下心底对公子的担忧,“皇上与景国及东鹰贵族之间应该有……”
张墨瑛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竹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上战场第一天,就碰到了师兄。纵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师兄仍旧只是一裘淡淡轻袍,清冷素淡。
首战败退。不知是谁传出的流言,说他张载浛与熙**师乃是师兄弟,他不顾弟兄性命,国之大义,故意败退。流言如风一般私下散开,傍晚的时候所有人看向竹儿的目光都有些躲闪,间或不屑。
竹儿年少高位,本来极不容易,如今首战失败,又兼之这样的流言,对于竹儿的威信不可谓不致命。
边关的月色总多了几分寒凉,夜深千帐灯,星星点点的暖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熄灭,天地间骤然寂静。
竹儿想也知道此刻自己的帐子里必定有不少人在等着,孟云昆还不知要啰嗦些什么。他烦躁的弃了剑躺在草地上怔怔看着天空,风过,满身大汗的竹儿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他该怎么办?
如今军队里谣言四起,他知道,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打一场胜仗,到时候一切流言都将不攻自破。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