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瑛眼睁睁看着竹儿和张墨瑾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又恍惚听说张墨瑾竟然放心竹儿出征,已是方寸大乱。往常竹儿倔强也好淘气也罢,都是在他膝下眼前,他虽有怀疑犹豫,却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会儿听到竹儿说得这样漫不经心,想着他才贴身戴上的玉佩,饶是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得面色惨白。
看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三弟这般神情,张墨瑾忽然觉得无比愉悦。就连自己登基称帝都没有见到三弟的失态,今日这场戏,委实精彩。
第一次,他觉得除了这皇位,他还有一样东西是争得过三弟的,那便是竹儿。
无论父亲母亲还是敏儿,他想要的,全都被三弟抢得分毫不剩。他知道三弟对竹儿怀疑已久,可是这怀疑苛待中投入了多少真情,只怕三弟自己都不清楚。此次三弟甘做这样大的退让,除了可笑的世人眼里根本不存在的仁慈之外,只怕更多还是因为竹儿在边关,并且生死不明。
三弟害怕了,担心了。
可是现在,竹儿在他眼前,却和自己亲近若此。谁让三弟每每对竹儿的苛责错待呢。看着竹儿冷淡的给三弟请安,张墨瑾好心情的挥了挥手,“行了,你不日就要重回边关,回去歇息去吧,我和你父王兄弟相聚,没的你还嫌玩不够?”
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门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字,忍。他不能失态,不能走错,不能。
早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冰凉的贴在身上,那凉冷的感觉,就如同竹儿此时的心情。
都走到这地步了,他坚持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不指望能像文儿和义父一样,至少,也能在父王严厉的目光中寻获稍纵即逝的关怀宠溺。
只要他们都还活着。
军情如火。三日之后,竹儿向父王辞行。
张墨瑛一改往日的严冷淡漠,反而带出几分亲切客气,“琏郡王少年有为,本王在此预祝琏郡王凯旋而归了。”
那神情,那语气,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晚辈子侄一样,挑不出一点毛病。
竹儿心中一痛,强自抑制了淡笑,“谢父王教诲。”
教诲什么?不过普普通通的客套话罢了。他宁愿父王像从前一样严冷苛责,甚至训斥打骂,哪怕是前几日的淡漠疏离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就仿佛,父王是悲是喜,他是好是歹,从此往后,再不相干一般。
出城时春光正好,孟云昆年纪大了,坐在马车里。竹儿一人一骑走在路上,错了时序的杨花漫天飞舞,一片飞絮中,竹儿稚嫩的肩膀犹显得单薄。
上一次出征,还有祖父在侧,还有柳先生的祝福,还有……梦里依稀父王的叮嘱不舍。
这一次,却连梦都没有了。
这一去,关河路遥,山水茫茫。
小番外
江南三月,梨花半亩,杨柳系舟。青石小街上弥漫着豆花的香气,混合着葱香饼香,从这头到那头。
楚云潇远远就看到莫府门口嬉戏玩闹的几个小小顽童,略微惊诧。
他今日下山,原是为了接小徒弟回山里的。三年前他无意中看到竹儿,竹儿正病重难治,莫家便应允他认了竹儿做徒弟,只莫老太爷爱孙心切,半年功夫竹儿治愈,便在莫老太爷的千恩万求下放竹儿回家。
转眼两年有余,那孩子也该开蒙读书了。竹儿初入山的时候才只三岁,却不哭不闹只顾了新鲜开心,连他都觉得新奇。岂料次日小家伙反应过来,闷着头就要往山外跑,逃跑未遂,索性绝食。
他气了几次扬起巴掌,究竟是不舍,偏又拿这小子没有办法。最后也不知兰儿用了什么法子,这孩子竟渐渐开朗起来。
他素来严谨自持,甚少与徒儿玩闹说笑,竹儿小小孩子便与兰儿同吃同睡,感情极好。兰儿平素清冷,对这个小师弟却极有耐心。
想起早上兰儿听说他要接竹儿时那眼里的期盼兴奋,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也是,兰儿才只十来岁的孩子,成日在山里,也没有玩伴,是有些寂寞了。
楚云潇正想着,一个球迎面飞来,他下意识的接住,就见一个小厮跑来,“这位先生,抱歉了。这球是我家少爷的。”
“哦?你家老太爷我也识得,只不知是你家哪位少爷?”楚云潇皱眉看了头也不回高笑嬉闹着进了府门的小家伙,问。
“自然是我们老太爷的嫡长孙,我们的孙少爷了。”小厮赔笑道。
“听说他有五六岁了,怎么还没有上学吗?”
“怎么没有,我们孙少爷可聪明了!”
楚云潇淡淡哼了一声,将球还给小厮,看着小厮飞快的追上了自家小主子,不由得微微摇头。
都日上三竿了,还只嬉戏玩闹,实在不是治学的态度。这位莫老太爷,太过宠纵孙儿了。想到这里他心下微动,缓缓跟了上去。
学堂里年纪大的孩子早就在认真诵读了,四五个小顽童一头是汗的闯了进去,顿时打破了学堂里的氛围。
老塾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秀才,唤作朱常德,为人古板不化,脾性急躁。见到几个小小子如此胆大包天,顽皮胡闹早就气得双手颤抖,此刻指了为首的小童问道:“莫行秋,因何迟到?”
小家伙嘻嘻笑了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学生听说镇子北面有一家猪肠饺子很好吃,故特意赶早买了来给先生吃的。”
朱常德平生最忌讳的便是猪肠二字,看眼前的小子一脸恭敬,他不由得更加气恼几分:这位莫家大少爷想要什么,不一早就有人巴巴的买好了?分明是贪睡贪玩,还戏弄起先生来了。
可偏偏这里是莫家族学,莫家待遇不低,这小子又是东家的宝贝,只能故作不知甩袖斥道:“有这份心思用在读书上,便是最大的孝敬了!”
“是。”小家伙嘻嘻笑了不以为意的坐回了位置上。
朱常德哼了一声复又开始讲课,他讲到绿树枝头春意闹时,耳边正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不由觉得惬意非常的抚了抚胡须,对莫行秋低头顽闹的小动作只当没有看见。
正笑了要点学生起来习练对字,就听到几声窃笑,他定睛看去,原来那鸟叫声不在别处,正出自莫行秋手上!
小家伙正捧了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玩得专注开心,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小鸟便被横空夺了去砸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一声便死了。
竹儿气恼的站起身,“你赔我!”
“反了反了。”朱常德气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说,为何上课不用心?”
“不是学生不用心,而是学生觉得先生说得不对!”竹儿转了转眼珠,理直气壮的挺了小胸脯道。
“你!”所谓尊师重教,这顽劣小童当堂混闹,顶撞与他也便罢了,小小年纪还敢口出狂言,朱常德气得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说,我如何说得不对了?!”
“先生言夏商周乃是治世,天下承平百姓安乐,而春秋乃是不义乱世,这话就不对。”竹儿背了小手振振有词,“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及至夏商,仅有三千,周文王大封时,竟只剩了千八百。若真是治世,剩下的国家哪去了?可见也没有少见强侵弱,众暴寡的事情,与乱世又有甚不同?”
“你竟敢诋毁圣人之言!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朱常德指了竹儿满面涨红,“你莫家区区商贾,你身为莫家长房嫡孙,不知进取光耀门楣,用心读书,偏尽取些歪门邪道,胡搅蛮缠,简直是,简直是……”
“商贾怎么了?”竹儿也气得涨红了小脸,“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难道如先生这样做老秀才便是好的?!”
朱常德怒喝,“莫忠!手伸出来!”
莫忠是竹儿的小厮,他这是懒得和竹儿说话,直接用板子了。
“顶撞先生的是我,先生要罚就罚我,和他无关!”竹儿立马回道。
朱常德指了竹儿说不出话。谁不知道这小子是莫老太爷的命根子,他真要打了他惹得东家不高兴了,就算东家不说什么,到时有了什么好处不记挂他又当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朱常德心中怒气稍平,怒哼了道:“既然如此,罚你背孟子一篇。”
五六岁的小孩子,背书算得上是极痛苦之事了,他们还在学论语,却叫竹儿背孟子,显然是刻意刁难。
竹儿撇了撇嘴,“是。”
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朱常德怒火复又高涨,“现在便背!”
“背就背。”竹儿小声嘟囔了道。朱常德甩袖坐回椅子,“其他人跟着我念……”
总以为这下今日一整天算是能安静些了,哪料才一炷香多的功夫就听到竹儿脆生生的,“先生,背完了。”
眼看着塾师气恼的样子,楚云潇不由气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心中既是喜欢这小子的聪明伶俐,又恼恨这小东西无法无天的混闹淘气。
便愈发坚定了带这孩子回山里的念头。他收竹儿,本也是为了救人一命,而师门医武亦没有外传的道理。所以莫老太爷执意不肯放孙儿在他身边,他倒也没有强求。
然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既收了这孩子为徒,便该为着孩子将来打算,这孩子命格贵重,与兰儿一处,将来或有解命之机。天资聪颖,若得一番磋磨,未尝不能成器。
如今小家伙到了读书的年纪,再不能任他这样浑闹下去,也该认真教导了。
正这样想着,楚云潇便准备去找莫老太爷。又见那塾师出门如厕的功夫,竹儿唤了几个小家伙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讨论什么,他心下好奇,不由仔细听去,原是这孩子在讨论如何为死去的小宠物报仇雪恨。
楚云潇先是一愣,再忍不住扬声道:“竹儿,出来!”
小东西一愣,见到是师父,小脸顿时吓得惨白,磨磨蹭蹭的凑到师父跟前,“师父。”
忐忑的小模样看得楚云潇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懂事的。想到这儿,楚云潇淡哼一声,“随我来。”
楚云潇在徒儿面前轻易不见笑容,小小年纪的竹儿对师父也是畏大于敬,心里正想着师父究竟看了多久,有没有生气,就听师父沉声道:“莫忠,去请你家老太爷来,就说楚某擅入贵宅,莽撞勿怪。”
哪里还要他请,楚云潇领着竹儿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莫老太爷笑脸相迎了,“楚先生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在下也好准备准备。这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提前说一声,只怕就看不到这一场好戏了。心中想着,楚云潇沉声,“竹儿,跪下!”
竹儿原本看到爷爷心下还在窃喜,岂料师父严厉不改,不由得红了眼圈委委屈屈的跪下,泪水泫然欲出,看着惹人怜惜。
莫老太爷惊诧的,“先生这是?”
楚云潇暗叹一声,拱手道:“楚某此来,正是想带这孩子入山学艺的。”
莫老太爷打了个哈哈,“先生能对竹儿上心,是竹儿的福分,只是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只怕平白惹了先生生气。”
竹儿仰着小脸可怜兮兮的,“孙儿不走,孙儿要陪着爷爷。”
“自来教不严,师之惰。楚某虽无大才,惟愿尽心而已。”楚云潇淡淡道:“再者,这孩子病虽好了,究竟较常人体弱,前两年尚幼小,也便罢了,如今也当多习强身之术,通经脉壮筋骨。”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