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亏欠这孩子这么多,是不是,那样的天真依赖再也,永远永远不属于他了?
呵,他不稀罕。
他不稀罕。
从来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他是竹儿的爹,他能做的,是极尽全力雕琢这孩子成才,然后把这天下交给竹儿。
他才不稀罕这些小儿女情状。
“舒青骥乃是九门提督长子,苦心经营多时,他欠儿子一命,是儿子挚友,父亲可以信得过的。于本持乃是于大人嫡出幼子,想来也很有些分量,若真是到了最后一刻,父亲可以一用的。”虽说父亲如此笃定,竹儿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说道。
至于谢通,竹儿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他究竟信不过父亲,谢通身份敏感,只怕父亲会要了谢通性命也未可知。虽然谢通自己说为了报仇哪怕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可是谢通也算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通真的走到那一步。
张墨瑛看着儿子竟如同交代事情一般絮絮叨叨,怕是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了。连日来的奔波疲累还有担忧在这平静的语调中尽数化作烦躁怒气,低声喝道:“够了!”
“我不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收拾收拾,过两日随我下山!”
竹儿苦笑,原来他的所有努力,他为了父亲所承受的一切,在父亲眼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历练吗?亏了他当初为了父亲甘愿服药,远赴千里。
他真傻,他真傻。父亲从来就不需要他,他所有的努力付出,都只像一个笑话。
这些都是没用的。
“父亲的栽培重视,儿子承担不起。”竹儿垂眼淡淡的道。
张墨瑛忍不住抬手要打,却又忍住了。这个小孩子,这个一直冷静沉默的小孩子,低着头疏离恭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眸子深处有一抹哀恸。
他又伤到这孩子了?他历经那么多艰险来接这孩子回家,这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逼你,你再仔细想想。”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无奈,今日的谈话,怕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看着竹儿单薄的背影,张墨瑛微微苦笑,他该怎么办?
父子不欢而散,窄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气闷一些,晚膳过后,竹儿借口寻草药出门,楚兰庭自然而然的起身跟上。
张墨瑛犹豫了要开口,终究沉默了。他是父亲,难道还要追着儿子问吗?
夏夜静谧,远处的草丛萤火虫闪耀,竹儿骑在老虎身上双手乱晃,要抓萤火虫。
“竹儿!闹够了没有?”楚兰庭无奈的埋怨一声,这孩子,真是笃定了自己怜惜他,今日断然不忍心说他的。
竹儿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翻身几步走到楚兰庭身前,仰头,“师兄,就让竹儿再肆意一回吧。”
“你真不想随你父亲回去?说到底,他肯这样千里迢迢的找你,也算是……”说到这里,楚兰庭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呀,莫要孩子气。”
“父亲来找竹儿,无非因为竹儿是他的嫡长子,是皇爷爷最器重的孙子,有些事情,竹儿必须在。”竹儿垂头,“他也说了,他万事俱备,只是让我历练一番。”
王爷今天话里话外的训斥无非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王爷长子,他无用无能,他欠缺历练。至于王爷来寻他是因为担忧他想他,这一点竹儿想都不敢想。
“再说了,师兄,他是我爹呀,孩子气怎么了?”天下难道会有爹因为儿子的孩子气就不要孩子的吗?
楚兰庭一时哑然。
竹儿拉着师兄的手,不知怎的声音中带了几许撒娇的意味,“竹儿多久没有和师兄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竹儿哪里也不想去。”
“师兄,你听竹儿说,这一次师兄昏迷不醒,竹儿想了很多很多。”
楚兰庭叹息一声,抚了竹儿的头淡淡,“莫激动,慢慢说。”
微红了眼圈的小家伙在星光下显得分外稚嫩些,“竹儿记事早,二三岁的时候义父忙,从没有抱过竹儿一次。我记得那时候总是病着,躺在床上见到奶娘的儿子炫耀着他爹给他做的玩具我就发脾气。”
“后来脾气发的多了,也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便就安静下来。再后来回了老宅,拜了师父,一年也难得见到养父一次。”
“每次过年的时候,眼看着文儿跟在养父身边进进出出,我就挪不开眼睛。甚至走在大街上看到别人当爹的教训儿子,我都会忍不住驻足。”
“所以每次过年相聚,我总是故意娇纵闹事,结果……”竹儿想起幼年时候的胡闹与爷爷的纵容,唇角忍不住有了丝笑意,“竹儿遇到父亲的时候,尚不知自己身份,只觉得父亲虽然严冷,却也亲切,愿意照顾竹儿,甚至在义父跟前护着竹儿。”
“所以那之后无论多少猜忌多少冤枉多少委屈竹儿都忍了,竹儿有爹了,竹儿不想失去这一切。”
“竹儿也有爹了呀,竹儿真的没有什么再可以奢求的了。”
“竹儿为父亲挡剑,为父亲熬夜誊写账本,为父亲安危远赴边关,都心甘情愿。真的,师兄,我有爹了,爹还曾经照顾我,关心我,这就够了。我想,总有一天,爹对我会像从前一样的。”
“我一直在等那一天。竹儿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想要个爹。”
“可是那天师兄重伤昏迷的时候,竹儿想了很多很多,竹儿怕师兄再也醒不了了,竹儿想起小时候师兄教竹儿写字,陪竹儿弹琴,带竹儿打猎,帮竹儿躲过师父责罚。”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太贪心了。我今生能有这样的师父师兄,怎么还敢要求更多?万一师兄为了竹儿有个好歹,竹儿该怎么办?又该怎样面对师父?”
“师兄,我多傻呀,放着眼前的不去珍惜,偏偏一门心思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求而不得的,又何必强求呢?竹儿能有师父师兄,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你们为了竹儿而身陷险境,竹儿,竹儿……”说到这里,竹儿再也难以为继的沉默了。
楚兰庭感叹的一笑,“傻小子,你忘了上回为的什么被师父罚跪了整整一晚上的?你可不是我,你的志向呢?”
“竹儿知道,师兄从来志在江湖四海,若不是为了竹儿……”说到这里,竹儿神情一黯,旋即打起精神道:“这些我都想过了。师兄你想啊,就算我真的身在皇宫,就能实现我的志向了吗?从前父亲还是王爷时,或许可以,可是父亲早已卷入这一场纷争,他若为帝,父亲与大伯的今日,未必就不是竹儿他日。”
“竹儿现在年纪小,经验少,就算真的去做事情,哪里就能担起多重的担子?可是竹儿若回了皇宫,又会将多少光阴浪费在无休无止的阴谋算计与骨肉相争当中?——要不了多久,只怕竹儿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父亲眼里,儿子只分有用无用——那里没有竹儿的爹,那里也不是一个家,只是一个冰冷的,没有亲情温暖的牢笼。竹儿不要在这种地方一辈子。”
“与其这样,还不如隐姓埋名参加科考,从一个小小县令做起,踏踏实实的做事,了解民生,积累经验。”
楚兰庭意外的扬眉,这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东西,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想了这么多?
“行了行了,你往我袍子上蹭什么呢?不走就不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楚兰庭无奈笑道,“你多大了,嗯?”
竹儿再难受也忍不住咧嘴一笑,呵,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傻师兄。
真的,他该知足了。
走就走吧,他不能再连累师兄呀。
楚兰庭看着竹儿,小家伙蹙眉靠坐在树下,那忧愁仿佛触手可及。
这个傻小子,哪里真的就想通了呢。
楚兰庭由着竹儿发呆,自己运功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张墨瑛的喊声,这才晃了竹儿道:“行了,走吧。”
竹儿应声倒地。楚兰庭吃了一惊,忙抱起竹儿向小院奔去,迎面撞上张墨瑛,险些摔了一跤。
张墨瑛难得见这清冷少年面露焦灼,不由诧异扬眉,待目光落在竹儿身上时,也不由得急了,“怎么回事?”伸手就要抱竹儿。
楚兰庭怎么放心他抱?戒备的略微退了一步。
张墨瑛恼怒,“你自己还在长身子骨,又还有伤,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楚兰庭略一犹疑,张墨瑛已经接手将竹儿抱在怀里。他略微退后两步,跟在张墨瑛身后。
许是方才撞到了伤口,胸口生疼生疼。
花落未成阴
山路崎岖,太阳当顶。
张墨瑛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儿子,沉肃的面容流露几分焦灼。
远远见楚兰庭走来,他忙问道:“可是快到了?”
楚兰庭淡淡点头,“快了。”说着拧了手中的帕子盖在竹儿额上,“卫守田出身农家,性好毒蛊之术,师父曾言就算是他,这用毒一道也不及卫守田远矣。若我没记错,卫守田正是在这里独居。王爷请放心,竹儿他福大命大,必能平安度过此劫。”
说话间的功夫,眼前树木渐阔,半山腰上,一个农家小院安静而立。
走近了便见院子中一个小男孩正追鸡闹狗的咯咯笑着,见到有人来,好奇地歪着脑袋稚声稚气,“你们是谁?”
几根鸡毛落在张墨瑛玄色长袍上,淡淡的鸡屎味让张墨瑛忍不住退后两步,“你家大人可在?”
张墨瑛向来谨肃沉冷,说出的话自有一种冰冷威严,小男孩哪里经历过这种人,愣了愣扭头就跑,嚎啕大哭。
张墨瑛莫名其妙的站了一会儿,见院子里没了反应,微微蹙眉,“想是家中大人不在,我们需要等一会了。”
小男孩的哭声从屋里传来,一抽一抽的,没完没了。张墨瑛略微不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裕亲王爷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既然是求人,把人家小孩儿吓哭了总是不好。他下意识的回头看看立在一旁的清冷少年,又看看身后面无表情的下属,犹豫了吩咐,“你去哄哄这孩子。”
青年为难的,“三爷……”
“我去吧。”清冷的声音此时听来如同仙乐,青年感激的看了楚兰庭一眼。
你?张墨瑛不信的看了楚兰庭一眼,不觉得这清冷少年比自己强多少。
楚兰庭扬声,“这母鸡长得真好看,我抓走了啊。”
话音未落,小男孩从屋子里窜出来拦在楚兰庭面前,“不许动我家小花!”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