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子年,宫里的那人不也是你的……”他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他不是!”王子年冷笑,“也不配是。这世间,若说我王子年除却那些个身份与钱财还拥有些什么,阿如,便也只有你了。”他稍顿,又问,“阿如,若我死了,你会怎样,为我收殓还是任由他们将我暴尸荒野。”
总是这样,明知不好回答,也总希望得到答案。
沈如看着他,给出的答案不由让人沉思。他说:“你死了,尸骨我为你收殓。若是没死却败了,我沈如养着你。连同你所养的那些兔子,连同将来你会为之倾心的姑娘。我沈如一直养着你们。”
“倒是为难你了。”王子年低头苦笑。可是,这世上哪有姑娘可以让他付之倾心,可以得他怜惜。女子总是柔弱的。便连那巾帼英雄般的杳夫人,不也最后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不得泪眼涟涟。做大事者,不能被儿女情事所缠身。这样的情爱,他不要,要不起,更要不得。
见王子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沈如看向鸣泱,挥了挥手。鸣泱恭敬离开,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听见关门声,王子年抬起头,却见沈如离开座位站在了自己的身前,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下一秒,脸上忽然觉得微凉,人皮面具已经被拿开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听见沈如冷冷的声音。“在我府上,你戴着这张脸做什么?”
“自然是防人,你也知道你府上有多少眼线在。”王子年摸摸脸颊,有些不耐。天以为他有多喜欢戴那玩意儿吗,人皮面具这东西做得密不透风的,整张脸闷在下面很不舒服。若非为了怕被认出,他绝不戴这玩意儿。
“可是我不喜欢这张脸。”
沈如的强势,王子年并非第一次知道。自小,他喜欢的便是喜欢的,厌恶的任谁说来都不愿意见着影子。所以,才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似乎,天不可靠,地不可靠,唯有他才是可靠。可是这一次,为何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不悦?也许,是他认为自己不够信任他。许久,他算是自以为明白了沈如的不悦,无奈地解释道:“阿如,并非我不信任你府里的人,只是这里人多眼杂,难保没有宫里的眼线。我,不想被人认出身份。”
他说着涎着脸上去,自然地抱住身前的这个人,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呼出的气自然暖暖地熏在他的脖颈上:“阿如,你说那个人何时会来京城。”
被拥抱住的这个人无奈叹气:“探子说,五日后那个人便携西京侯进京了。”
“西京侯?”松开手,王子年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却明显忽略掉了身前那人耳朵上的红,“那个人……很好,看样子我这几天是该准备给他的厚礼了。”
“什么厚礼。”沈如问。
“我的这份厚礼,还希望丞相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如,我要开一间酒楼,或者说……”他笑嘻嘻地倾身向前,附在他耳边轻吐兰气,柔嫩的唇瓣微微触碰到同样柔嫩的肌体上,微热的,也是滚烫的,“或者说是一间妓院。”他说完站直身子,抱起兔子就要离开,又突然回首微笑。那一瞬间,便不是倾国倾城的容颜,也灿烂过千山万岁的繁花。“阿如,你的身子……我是说,比起我,你的身子倒是越来越健硕了。方才抱你的那一下,倒让我心动不少,只可惜我并非女儿身,不然今夜定要共赴巫山!”模样是巧笑连连的,说的却是轻佻的话语。
王子年方才走出从外面将门关上,沈如蓦地捂住了脸,只余一声长叹。
☆、第三章识得(1)
沈如没有想到,王子年说要在近日内为那人准备厚礼,当真在第二日开始忙里忙外奔波起来,这一忙便有三日不见他回相府休息。这日,沈如从宫中朝圣回来,轿子经过东街的牌坊处,忽听外边有人议论纷纷,其间偶有王子年的名字,他皱眉,敲了敲轿门让人停下轿来。别是那个人惹出什么乱子来。
“请问这位乡亲,你们方才可是在说有位王姓公子买下了城东的那座凶宅?”
被问话的乡亲不认得身前的人是当朝丞相,只当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故而也不在意张口就来:“是啊,那位王公子听说长相极美,普天之下没人能及,不过也不知是傻子还是呆子,愣是花大价钱买下前面的那座凶宅,说什么要开一间酒楼。”话语间藏不住鄙夷,“而且,还听说啊,这位王公子现在就住在丞相家,似乎是丞相大人的娈臣。”
听见这话,沈如身后的随扈全都白了脸,鸣泱更是捏紧拳头上前想要动手。谁知,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摆了摆手,眸光淡然。
那乡亲也是个没眼力的人,啧啧舌又道:“不过,听见过那王公子的人说啊,那位公子当真是漂亮,也不知开了这间酒楼后会不会挂牌当个堂倌儿。”说着还意犹未尽地嗯哼了几声。
沈如皱眉,眼前那乡亲突然大叫,却见一臃肿妇人恶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瞪着眼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平时不准你去那勾栏院,现在倒好当街贪图上人公子爷的相貌来了!怎么着,看上哪个堂倌儿了?呸!老娘非好好修理修理你,一个兔儿爷也能将你迷成这样,胆儿肥了你!”
见那对夫妇骂骂咧咧远去,鸣泱低骂一句“乡间粗民,鄙陋不堪”,转首躬身道:“爷,上轿吧。”
鸣泱躬着身等候,却不见沈如的动作,于是起身,见沈如面色有异不觉叫道:“爷……”
“上轿,”沈如回身,“送我去城东那里。”他倒要看看,王子年究竟在做些什么。不知道他的这份厚礼究竟有多厚。
城东的宅院,据说几年前曾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楼,名满天下,就连皇宫贵族也经常出入其中。但,那青楼不知怎的,某日雷雨夜,一道闪雷劈到此处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明明是雨夜可是那火就是熄不了,而且整个青楼居然没有一人活着逃出来。自那日之后,这座宅院便被空了下来,一直不曾有人居住。也是自那日之后,左右的邻居经常能在雨夜听见莫名的声音,惊悚得让人竖起浑身汗毛。从此,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
但是,今日有个冤大头居然乐呵呵地出大钱买下了这座宅院,还说,还说要开间京城最大的酒楼?莫不是见鬼了吧,还真有这等怪人?
哎,这世间还真有怪人,而且啊,那怪人就是前段日子闹闹腾腾住进丞相府的少年公子。据说,长相俊美,出手不凡,扬眉浅笑间就迷了他人的魂。说不定,并非什么凡人,倒是个真真的妖精。
这么漂亮的公子真是妖精化的?当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俏模样啊,若生在官家,势必是高高在上的美贵族,倘若是下等人出身,倒不妨做个堂倌儿,兔儿爷也是不错的。
这一路到了城东,沈如虽说一直坐在轿中,但双耳却时时进去这些议论,不外乎念叨的都是买下城东凶宅的少年公子。这个王子年如今还是这么不安生。
“爷,宅子快到了,王公子就在前面。”轿子外,鸣泱轻声提醒道。
其实,不用鸣泱提醒,沈如也知王子年就在前头。他掀开轿帘,视线看向前面正与人交谈甚欢的王子年。沈如今日早朝入宫,并不知王子年是几时离开的相府,这一身紫衣虽有些逾制但不失是最适宜他的颜色,再看他束发的玉带与腰饰,华美秀逸,眉眼轻挑扬笑,无怪乎被那些乡民误认为是妖精。
真是越发的像南国进贡的那些叫孔雀的鸟了。沈如眯起眼。也是越来越让他看不透了,这个人可还是原本的子年。
沈如下轿的时候,王子年并未看见他,反倒是一直站着不动的青竹瞧见了,出声清醒道:“公子,爷来了。”
“阿如!”果真看见沈如带着鸣泱慢慢走来,王子年扬起笑开口招呼。待他走近,王子年回首对身边的蓝衣人介绍道,“蓝惠,这位便是相府的沈大官人,以后若我不在楼里有人找酒楼麻烦,你可要去找这位爷。”沈如皱眉,刚想说你将我当作了何物,却见王子年回过头来看他,“阿如,这是我为酒楼新招的掌柜,你俩可要认识认识,日后花间可要多倚仗你的荫庇。”
“公子,这是贿赂。”青竹突然出声。
“哪里。”王子年笑,凤眼凝光,“我连银子都没给你们爷,这哪里是贿赂。对吧,丞相爷。”
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沈如蹙眉,瞧见王子年紫衣上的褶皱,伸手将它抚平。“我说了护你便是护你,你的酒楼自然会在相府的荫庇之下。”至于这个男人……蓝惠么,名闻京城的铁算商人,王子年居然连这般人物都能请到手,朝堂与江湖,他究竟牵扯了多少。
既是名闻京城的铁算商人,蓝惠便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瞧见沈如的打量,他笑着抱拳拱了拱手:“不才蓝惠,见过沈如沈丞相。”
沈如颔首算是受了他这一拜。“蓝老板的大名,在下如雷贯耳,只是不知蓝老板是何时与王公子结识的。”以王子年的身份,在汴凉从来都是深居府中,江湖之事按理并非是他所接触的东西。
蓝惠只是笑,也不说什么。倒是王子年,笑呵呵地拉住沈如的手,把他往宅院里拉。“来来,阿如,你帮我瞧瞧这宅院,虽说是凶宅,倒也漂亮,稍稍整修一下便会是京城里最棒的院子。恐怕,比皇宫还漂亮。”
☆、第三章识得(2)
如他所说,这座宅院若非凶兆之说,确是京城中最漂亮的。大门之后是宽敞的前院,之后是牌楼,在后面是寻常人家的厢房,最后则是后院。已经有人在做清扫,满院的萧条看着人心慌。来往的下人见着王子年,先是一愣,然后便急急低下头来唤了声“老板”。眉眼扫过沈如,不知该作何称呼。
王子年倒是笑了又笑,似乎很满意这座宅院的现状。然而,沈如对这院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不由拉住兴致颇高的王子年问:“这宅院不像是经历过那年雷火,子年,不觉奇怪么?”
他这样问,哪知王子年全然不觉,摆摆手就道:“前几年有人修缮了这座宅院,听说原是打算作为民宅居住,谁知夜半偏生相信鬼神之说,硬生生地吓坏了众人,最后只好到处张贴布告说是要转让或租借宅院。”王子年曲手,敲了敲柱子,笑,“人呢总是敬畏鬼神的,这座宅院因此辗转几任主人之手,到今天算是完好地由我接手了。阿如,我觉得,倒是我白白捡了一个*宜。”
沈如默然。便宜也好,诡异也罢,既是他王子年要做的事情,他定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这份厚礼,你要怎么送给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那个人不近女色,不好风月,对他而言,这座宅院也不过只是一家酒楼。饮酒作乐,谈风论月,都是文人骚客的喜好,而那个人并不是。
王子年沉默半晌,突然扬眉轻笑:“阿如,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酒楼取名‘花间’?”如他所料,沈如并没有作出回答。王子年笑:“纵是万花世界,总有一壶酒归君所有。若说女色是花,妖娆丰韵。那男色便是酒,醇香甘爽。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
子年,你可是在汴凉,在最接近那个人的地方经历过了什么,为何你的言行,你眼眸中的光亮变得与之前不同?
沈如很想这样问,可是王子年似笑非笑的面容总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待王子年将宅院的事务交代给下人处理,与他同行回府,沈如突然问道:“子年,你还记不记得幼年的时候,你为了躲那个人从树上摔下来,枝条划破脊背,重伤在床整整修养了三个月的事吗?”他看见王子年愣住,“后来阴雨天时你总是喊脊背疼痛,大夫们束手无策,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的伤还痛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可是不知为何王子年的表情并不好看。沈如没有说话,只是凝眸注视着他。鸣泱和青竹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绝不触及那两人的目光。
然而,似乎真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沈如凝视着他的脸,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握紧的双拳。叹口气,沈如伸手,修长微凉的手指触及王子年的眼睑,王子年避之不及眼中一闪而过惊惶。
他问:“子年,告诉我,你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王子年。”
良久,他身前的少年公子,闭上眼,嘴唇微颤,吐出两个字:“我是。”
他终是明白了,这几日心中的惴惴不安究竟来自哪里——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王子年了。
沈如收回手,淡然地看向王子年,四目相对,一个平静如水,一个惊慌失措,想当然地将一切铺成在白日之下。许久之后,沈如不再看他:“早点休息,你也累了。”说完又吩咐鸣泱道,“让厨房把晚膳送我书房里,晚上我有公文要批。”
分明只是托词,鸣泱看了眼王子年,只能恭敬地应了声。
入夜,相府点起了灯,偌大的“沈”字晃晃悠悠。后花园的秋菊开出悠然的花,花丛中蹿出一只黑猫,绿色的细长眼眸瞧向翻墙而来的陌生人,“喵呜”一声窜进甬道旁的另一处花丛。来人眯着一双碧色的眼睛,手执一把不合时宜的羽扇,慢慢悠悠地向着厢房方向走去,显然是熟悉相府的。
路经书房,透过窗棂,里面的烛光摇曳明亮,模糊地能看出那人正伏案工作。他挑起嘴角,这个笑容太过散漫,也太过明目张胆的挑衅。他摇着羽扇,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近书房,眼里的某种光亮得惊人。手伸出,刚刚碰到门面,还为动手推出,却明显察觉身侧袭来一道劲风,于是侧身一闪,面对来袭之人。
“回去!”王子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那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说不呢?”同样只是嘴型。
“你来找的人是我,不是沈如。跟我走,或者你回去。”
他们还在那边对着嘴型,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王子年看向开门的鸣泱,显然愣住。鸣泱目不斜视,屈手道:“爷请两位公子进屋说话。”
王子年仍有些迟疑,倒是身边惹出事端来的家伙,摇摇羽扇,喜滋滋地走进书房,末了还做着嘴型说了句“你回去还是我回去”。
书房里,沈如放下批阅的公文,抬头看向他们,来人面带笑意,一身张扬的朱砂红,秋意虽凉但仍是过早地裹上了火狐的皮毛围脖,眼眸顾盼神飞,了然是婉转承欢之姿。沈如站起来:“在下沈如,不知公子是?”
“鄙人念水,人称‘千面相’。沈大人的样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念水言语间媚眼早已如丝。
王子年面上有些难看,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拢了拢衣襟,许久才打断念水的眼波流转。“念水,莫要打扰沈大人工作,我们寻别处说话去……”
“这位公子深夜造访相府约见子年,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原本是有的,不过现在嘛……”念水笑得妩媚,已倾身倚上沈如的肩头,指尖**般绕着圈,“现在念水倒是更想与沈大人谈谈天呢。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如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让出并不尴尬的距离:“念公子既然是来找子年的,在下也不便多言什么,公子请便。”他的视线扫过王子年的不悦,吩咐鸣泱领客人去前厅。不曾想,念水居然又出声叫道:
“沈大人可是想知道子年的厚礼究竟是什么吗,沈大人可想过这份厚礼说不定正是子年他自己呢?”
沈如蓦地回首,双目圆睁,似乎是生气了:“念公子是什么意思?”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