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必须想想办法……为了自己的荣耀……作为天流斋真志守的,艺术家的荣耀…………
“御剑君,你喜欢赫尔克里·波洛吗?”
秋日午后的街道萧索而寂寥,笼罩着前日凶案现场的恐怖和紧迫感。行人有意识地避开这里,从而使这区区几个从容走在路中央的人显得极为刺眼。
其中的一个——成步堂龙一刚刚缓步走出矢张的公寓,冷不丁扭过头对一旁的前检察官如是说。
“……什么意思?”御剑感到困惑。
“应该不会喜欢吧。御剑君绝不是那种拘泥于侦探的固有情节便会满意的人。不过,像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形…的确可以借助波洛先生的智慧呢。”
前检察官摇了摇头。“讨论这些虚构的状况没有意义……我们已经取得不小的突破了。至少,矢张政志是波志目案的重大嫌疑人。尽管其他三起案件和他没有关系,但我们拿下他,就等于拿下了解开本案的钥匙。”
“照你这么说,这起事件还是一把连环锁呢……”成步堂一边走着,一边仔细扣好灰蓝色毛衫的扣子,顺势又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来。“但是,你所言的这把钥匙,也不过是建构在言语和想象的基础上的。”
御剑看着他麻利地点燃一支香烟,叼在嘴里。“难道证据还不足够吗?”
“远远不够。”青年的半边脸笼罩在烟雾中。“目前我们只有矢张的口供来证实他的嫌疑,不排除他在法庭上翻供的可能;同样,除了一个模糊的作案动机,没有任何能够锁定矢张就是犯罪嫌疑人的直接证据。考虑到御剑君你现在和检事局的关系之微妙……我大概也不能奢望你更加深入的调查吧。”
前检察官把马甲扣眼上的徽章摘下来,重新放回口袋里。“不,如果我将目前的成果报告给上级,至少我的嫌疑也会有矢张分担……这之后的事情,你也就不用担心了。”
成步堂取下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御剑君……你是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警方能够正式逮捕你,证明他们手上有我们所没有的决定性证据。从证明力来看,我们掌握的线索一定劣于警方。你再要去自投罗网,就真是太不明智了。”
“但是你也必须承认,眼下的情况不借助警察的话,实在很困难。”一阵冷风忽的掠过二人的脸颊,让御剑第一次认真地觉得他需要一件外套。棉质衬衫精良而柔软,却并不抗风。他抽了抽鼻子。
成步堂递过那包烟。“御剑君……你不读侦探真是个莫大的遗憾。”他仿佛事先知道御剑会拒绝似的,又条件反射地抽回了烟盒。“物证——证据中的王者,我们一样都没有。有的,只不过是靠不住的证言和更加靠不住的案件背景。但如果单从逻辑的角度而言,物证也并非那么至关重要。所以,既然我们已经一无所有,那么不妨先把解决这起事件当做一个推理游戏如何?”他偏过头,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前额,模仿起了他所提及的那位名侦探:“毕竟,人类的许多行为都是靠‘感情’,而非‘理性’驱使的呢。所以,一切就交给这些‘小小的灰色细胞’来演绎吧,mon ami…”
“现实不是游戏,成步堂。”前检察官继续吸着鼻子。
“但多做假设并没有坏处!”青年微笑道。看到对方并没有反驳的打算,他满意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你不习惯的话,就由我先开头好了——我们就从你所说的‘钥匙’,矢张政志先生开始吧。”
他背着手,步伐越来越快:“矢张政志和本案的关联有两个:女友,即被害人波志目惠美;小学同学宇多田光浦,即被害人光浦篠留的男友。而宇多田和惠美存在着不伦关系,惠美又对身为宇多田男友的篠留君心怀嫉妒。这样看来,矢张和惠美都存在杀人的动机。”
“等等,成步堂。宇多田同样也是我们二人的小学同学,你不能忽略这个。”御剑快步跟上了他。
“的确……”青年慢了下来。“但为你考虑——尽管你并不认识篠留君,这一点也不能透露给警方。我们继续。据他本人所言,矢张在惠美被害的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而相反,也是致命地:他恰好在惠美被杀害的时间点去了案发现场!”
前检察官对他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根据灵媒中惠美的证词,矢张在当夜来访时,穿了一件沙沙响的粉色圆领毛衣。如果及时化验案发现场遗留的纤维的话,发现粉色的毛料纤维是完全有可能的。再和矢张衣物对比一致的话,嫌疑就锁定了。”
“哎呀哎呀,你这不是学的挺快的吗?”成步堂得意地叉起腰。这动作有点孩子气,和他的言语产生了微小的不协和感。“这样,我们就可以假定矢张杀害了惠美。接下来看看篠留君的案件……惠美在给宇多田的信中写道:如果不和篠留分手,她将会拼个鱼死网破。但这封信由于种种机缘并未被寄出,反而被矢张所发现……”
“同样,惠美也没有像样的不在场证明。据矢张所说,篠留君被害的那天她和自己在吵架,赌气跑出去‘喝酒’了。”御剑抱起双臂。
“——十分可疑。”青年接道。“但线索也就停在这里了。现在,御剑君,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推理进行到这里,我们需要转换一个视角,而不是在死胡同中原地打转。”
前检察官耸了耸肩:“悉听尊便……”
“很好。请你复述一下案件调查记录中光浦篠留与宇多田的关系。”
御剑闻声取出蓝色档案夹。“……和男友的关系:融洽。记载中的宇多田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者……没有什么异常。”
“不错,和预想的一模一样。”成步堂打了个响指。“现在请你想想看,一个正常的同性恋者,究竟为何毫无预兆地会对一个异性,也就是波志目惠美——产生**?这个诱因究竟会是什么?”
前检察官依旧一丝不苟地读着调查记录。他之前过于纠结指纹的事情,并没有对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产生太大兴趣。“光浦篠留相对于宇多田,好像人际关系更加广泛,在熟人中也要受欢迎得多。——毕竟他曾经在‘鹤见川’酒馆做过男公关……等等!”
成步堂龙一同时意味深长地抬起了头。
“想必他工作的那个酒馆……”
“是女性向……?!”御剑瞪大了眼睛。
青年严肃地点了点头:“只能如此。身为‘同性恋者’的篠留,能够谈笑自若地在女性宾客中推杯换盏,怎么看都十分不自然。联系到宇多田的出轨,想要解释这个矛盾的话,只能够假设是篠留先做了对不起宇多田的事情,对象还是一个女人……!”
但御剑并没有打破他这番言论之后的沉默。他已经听不进去成步堂接下来所有的话,因为他的目光此刻已经牢牢地锁定在了案件调查记录的纸页上。
而刑事科廉价的打印喷墨无比清楚地在纸上印着这样几行字。
档案编号:e002
被害人姓名:府辰亚由美
性别:女
人际关系:极为广泛
(附注:常来往于歌舞伎町各酒馆俱乐部,如“荷屋“、“凯风“、“鹤见川“。)
10·叠兵
☆、西班牙开局
11
“府辰亚由美。她是个交际花。”前检察官突兀地说。
连绫里真宵噗噜噗噜咬冰棍的声音都止住了。
“那是啥意思?”她仰起头。
御剑怜侍并没有理她。“成步堂。我想我们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一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是忽略了吗……”黑发的青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单从‘亚由美经常往来篠留君工作的酒馆’这一点,是无法推断出他们二人具有联系的。如果贸然下结论,就是以偏概全……然而有了你刚才的推理做基础的话,这条线索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了。”前检察官大声说道。
“你是想说,之前忽略掉这条线索不是你的过错……?”成步堂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一丝焦急,终于回过头笑道。
前检察官不禁语塞。“但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两人有关系,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青年摇了摇头,继续迈开大步走着。“御剑君。我已经让你抛弃掉‘证据’的束缚,只靠我们目前掌握的资料合理外推得出结论了。——为什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呢?假定亚由美和篠留有关系的话,我们的推理又能向前迈进一大步。更何况,亚由美的案发现场还留存着篠留的指纹,不是吗?”
“你的话暗示性也太明显了……”御剑不满地咕哝道。
“只不过是推理,稍微大胆一点有什么不行?”成步堂叹了口气,有意地去踩地上的落叶。“或者说……尽管预见到了,可你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案件最终的真相……?”
前检察官的脚步瞬间慢了下来。“……真相!”
他看到成步堂龙一仍然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脚步踏实却又轻松,每一步都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头顶的天空湛蓝而高远,是一场秋雨后不可多得的馈赠。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如此沁人心脾,散发着潮湿而舒心的泥土味儿,然而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悦人的天气里成步堂的背影在那一刻如此寂寥。
为什么这个人敢于胸有成竹地畅谈所谓“真相”?御剑告诫自己,这位老友不过是在危言耸听罢了。因为就算他自己——检事局有史以来最为有才干的青年检察官——都被这个案子搞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成步堂有什么资格洞察真相?如他昨夜里所说,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莎士比亚剧演员”而已……全是胡扯!说不定他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敌人——是局里高层的心腹……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档案夹上红色的标签代表着一级谋杀?!
然而前检察官却沉默着。他没有什么可反驳。他最不相信的直觉现在在暗示着他,引领着他。那个人知道一切——他越是想要摆脱,这想法就越占据着他的脑海。连同成步堂那形单影只的背影一起。
“是的……真相。”他那位朋友的脚步停在一棵树下,双手插在裤子兜里。“我不是个聪明的人,有的时候甚至经常搞砸一些事情。但是御剑君,请你务必要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事……拜托了。”
御剑一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前一分钟还在侃侃而谈,说着要做什么“逻辑游戏”的青年现在的表情竟然严肃得难以置信。不过,像成步堂这样的人如果都严肃起来的话,大概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成步堂,你没必要毫无缘由的贬低自己。”犹豫了不久,他便硬挤出一句话,只为了不正面回应对方的请求。“十几年不见,你依旧是个有趣的人。”
青年听到这话,轻轻地扯起嘴角。“能够被你这样说真不错……那刚才的话我也一并当做你答应好了。”
“抱歉,但这并不是游戏。”前检察官摆摆手。“如果没有证据支持,就算是你,我也不会相信的。”
他话一出口,便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为此后悔。成步堂到现在已经给了自己很大的帮助,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他这位老友只不过想叙述自己的想法而已。如果他的反应太过生硬的话,好像不太恰当。
但是成步堂没有不悦的表现。相反的,他的笑意甚至变得更浓,如同错觉一般。
“……不愧是御剑君呢。”他说。
“你应当明白,正常的推理是不会在半路就结束的。”
半个小时后,成步堂龙一好好地坐在快餐店里,嘴里咬着吸管,向他对面的御剑说。真宵和她的随从们坐在离他们并不远的地方啃着炸鸡和汉堡包。
“你的开场白就这样?”前检察官裹紧了身上新买的夹克衫。如果花钱请这一群人吃饭能换来真相的话,他也就不继续发牢骚了。
青年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汁。“安啦,别那副表情。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之前的游戏刚刚进行到亚由美时,我就已经得到整个事件的答案了。”
“洗耳恭听。”御剑咬了一大口汉堡。
见他终于熄了火,成步堂才认真地凑近过来。“事情是这样的——”
“三个月前,我们的小学同学合议举办了一次久违的同学聚会。御剑君也许因为工作太忙并没有到场,所以不记得了。不过,我倒是印象很深刻……因为,许多同学都带来了自己的伴侣或者配偶。
“当时的气氛很融洽。大家虽然多年未见,但聊得仍然很开。聚餐选在一个餐厅的小包房里,装潢十分特别,连餐具和水杯的样式颜色都不同。许多女同学都称赞说餐厅选得不错,还有的情侣甚至当场玩起了小浪漫。
“我记得很清楚——府辰亚由美。她是我们的一位……一位姓火道的同学带来的。她十分漂亮,说是全场最漂亮的女人也不过分。二十五岁,正是成熟和清纯并存的年纪——啊,抱歉。但毫不客气地说,火道除了经济能力,和她相比,差得太多了。
“所以,他们订婚这件事的确让我们都吃了一惊。亚由美在我们的圈子中如鱼得水,甚至和同学的伴侣们都能谈笑风生。她这种惊人的交际能力让我真心刮目相看。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嫁给火道?我当时还小小地思索过一阵子。
“宇多田光浦是聚会的另一个焦点。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带了同性伴侣嘛……就是姓氏不详的篠留君。两个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也得到了大家的祝福。不过,现在想来……篠留君的眼睛,好像也经常向着亚由美的方向看的。
“……别那么看我,御剑君。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那场聚会的和谐,只不过是一个假象而已。无论是亚由美和火道的恩爱也好,篠留和宇多田的融洽也好……甚至是我们那位班长大人,现在已经改姓了居智,还生下一个可爱孩子的飞鸟小姐和她丈夫的关系也好……”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