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汁已经见底。成步堂放下纸杯，伸手从托盘上的纸盒里抓了一根薯条。“飞鸟小姐在那之后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所以同学们的事情我了解得还算清楚。是她告诉我亚由美是个相当多情的女人，还常常出入一些高消费的酒馆。篠留在同学会上，就公布了自己在鹤见川工作的事情——虽然当时我并没有多想。
“飞鸟似乎相当不喜欢亚由美，常常对她颇有微词——尤其是在提到居智先生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工薪族应酬虽然多，但是几乎每晚都彻夜不归也太过分了点。说的直白一点，她显然怀疑亚由美勾搭自己的丈夫。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那越来越冷淡的伴侣会给他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吧……
“聚会不久之后，宇多田也来主动联系我。可能看我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也许吧。不过那家伙只是一直在向我大吐苦水而已。说篠留君如何如何，自己又如何如何。看来感情不太顺利呢……我一直这么想。不过在蛛丝马迹中，我却好像又能推断出篠留君的那个‘她’是谁。
“御剑君，你知道当人发牢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说出比平常更多的话。而有意地将感情问题复杂化，也是我们所共有的毛病了。宇多田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废话自然也不少。不过，同时符合‘同学聚会上认识的女人’‘总感觉过意不去’这两条的，貌似也只有亚由美而已。
“只不过是一场同学聚会而已，会这么夸张吗？——你一定会这么想。不过，人的感情真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居智因为篠留的出现成了亚由美的炮灰，亚由美又因为篠留的厌弃而成了他的弃子。这些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杀害……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呢。”
御剑把手里的汉堡包装纸团成一团。“既然你这么说，那为何警方的调查中没有发现被害者之间的任何纠葛？”
“不伦关系见不得光。短信和通话记录什么的一定是被事先删除过了。不过……要证据的话，我这里倒是有。”成步堂掏出手机，调到短信栏。联系人一栏是“飞鸟”的假名。
龙一君。这是证据……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
随短信发送的是一张小小的，印有几行字的信笺。
“信纸已被证实是居智的东西，上面内容肉麻之程度就不用多说了。而宇多田也给我发过类似证据的照片……因为信笺被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在案发后，从被害者方面搜查的话自然是找不到的。”他放下手机摇摇头。
“但直到你通过灵媒挖出矢张这个线索之前，我都一直没有把握。矢张并没有参加同学会，他和波志目惠美的关系看来也是保密的，所以警方从惠美一方开始调查时，什么也查不出来。不过，在有了惠美和宇多田的通信之后……所有的线索终于能连成一条线了。”
“所以……？”前检察官拿起餐巾纸故作镇定地擦了擦手。
而青年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讳莫如深的微笑。
“所以，再结合调查报告中有关指纹的证物，我宣告——这起所谓的连环杀人案，根本就不是同一个连续犯所谓。是府辰亚由美杀害了居智一郎，后又被光浦篠留所杀，而篠留则是被波志目惠美所害。而杀害惠美的人……我想就是矢张政志。这是目前所能得出的最有说服力的结论，也就是相对的‘真相’。”
御剑怜侍陷入了沉默。
“……要逮捕嫌疑人的话，现存证据的证明力只要达到‘合理根据’程度就可以了。这样的案子要到‘排除合理怀疑’那种程度的话，送上法庭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当然，作为检察官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检事局的信用尚且不谈，贻误战机才是真正致命的啊。”成步堂适时地接话道。
前检察官蹙紧了双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纸条。……被害者手中的纸条你怎么解释？如果这根本就不是连环杀人案，那些带字母的纸条又是什么意思？”
成步堂龙一愣了一会儿，随后舔了舔番茄酱袋子撕开的裂口。
“ruy lopez”他轻轻的说。
“ruy lopez”
11·西班牙开局
☆、兵
12
糸锯圭介习惯了被教训的人生。
自从当上刑警后，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各种说教和训斥中度过。他甚至开始暗中评测自己受到的说教之质量——当然，御剑怜侍检察官的教训永远保持在最高水平。
他年轻，天才，张扬，意气风发——而且还算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糸锯刑警认为御剑无疑是他最应该尊敬和服从的存在。他作为一个检察官是完美无瑕的，而可喜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阅历和涵养都只增不减。御剑是那种理想的上司，因为他常常能想到部下所未曾达到的地方，并且以渊博的学识时时指引着部下前行。对糸锯这种敬业心极强的警察来说，就算这样的上司对他再严厉，他也是欢迎的。
所以，即使每天吃素面也无所谓。既然他已经从小小的巡警上升到了刑警的高度，自然就不能再用从前的标准来约束自己。他畏惧御剑，但那种畏惧是如同畏惧神的威严一般的。是御剑为他开拓了他作为一个刑警的新世界——自然而然的，这个世界里的御剑就是他的神。
永远站在罪恶对立面的检察官会去犯罪？不，不可能。说御剑检察官犯了罪？更是胡说八道。
所以他郁闷了一上午。马堂前辈算是自己的老师，他是敬佩他的，怎么可能去忤逆他？然而，要他承认御剑检察官是犯罪嫌疑人，他一样做不到。为什么马堂前辈会那么固执呢？……尽管凶器上有御剑检察官的指纹，但就凭那个定案的话，不会太草率了吗？
不过，当马堂前辈下午从检事局回来时，整件事的境况似乎就完全不同了。糸锯能够感受到马堂周身那股阴沉沉的气氛更加浓郁。——前辈嘴里多了一颗棒棒糖。
“糸锯。”马堂在走廊里和他打了个照面，只得简短地问候一声。
“马、马堂前辈。”他还在为上午的训斥苦恼着，二人的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可糸锯不想就这么放走马堂。他很清楚前辈在为昨晚逮捕御剑失败的事而懊恼。在这个时候尝试说服他或许会更有效果。
“……还在忙那件事的说？”他试探着问道。
马堂没有回避他的意思：“是啊……刚刚去检事局取证来着……”
“那个地方的确需要重新调查的说……那，有新的证据出现吗？需要召集专案组开会吗？”糸锯心中暗喜。
前辈缺乏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耐人寻味的神色。“有倒是有……”
刑警不由得吃了一惊。就算退一万步，1202办公室和波志目惠美被谋杀也不应有任何关系。任何一个犯人都不会在每天至少十余人出入的工作区域留下犯罪的证据……更何况御剑检察官。
“不是你想的那样……”马堂在糸锯恍神的时候已经嚼碎了嘴里的糖。“就给你看看好了……”他从灰色大衣的里怀中掏出一个塑料袋套着的东西来。
那是一张暗红色的光盘。
“这是什么……的说？”刑警猛地一见这东西，更加摸不着头脑。
前辈把光盘递给他，并没有答话，只是转过身招了招手。“找个人少的地方……”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跟着马堂来到了科室外的窗台旁。前辈如释重负般地把棒棒糖棍丢进了垃圾桶，舒适地点起一根烟。
糸锯对于这种违反规章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前辈……这是在1202室中找到的东西的说？”
“是这样……”马堂叼起烟。“这个碟片…大概之前被御剑怜侍持有过……”
刑警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上司似乎很喜欢听古典乐。自己曾经在下午四点半进过1202室汇报工作，在见识到满屋子飘扬的小提琴协奏曲，桌上装满点心的三层茶点盘和骨瓷糖罐牛奶壶，还有面朝窗户手上端着茶碟茶杯正陶醉其间的御剑时，还站在门口僵了好一会儿。这张碟子如果是上司那海量收藏中的一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里面……是什么的说？”他实在不喜欢前辈卖关子。
“有个变了调的人声…按照被杀害的顺序……念四个被害者的名字……最后是御剑的名字一起。”
马堂的话音很简短。
但足以让他好好地观察糸锯的表情变化。
他回科室的路上已经想象了无数次，自己的后辈知道这个证据后会是什么反应。其实他心里也在打鼓：万一糸锯的意见和他自己的不同，一切的推理又得被推翻重来了。——御剑怜侍的嫌疑在他的心中已经淡了不少，可他还不能说出来。现在不行。
如他所料，糸锯瞠目结舌。“这……这什么意思的说？！”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他吸了一口烟。
“是在……什么办公室的什么地方发现的说？！”糸锯并没有被允许参加昨晚的搜捕，他不知道光碟的所在也是必然的。
马堂依旧玩味着糸锯的表情。“掉在办公室的门……附近的地上。应该不是从门缝被塞进来的……我试了一下…地毯的阻力太大了。”
“也就是说……是御剑检察官自己把光碟带上来的说？”后辈啃着他经常携带的铅笔头。红色的铅笔笔杆上已经留下了许多个凹进去的印子。
“大概……”
糸锯把红铅笔别在耳朵后面。“难道是…这东西是凶手寄给御剑检察官的威胁预告吗？！”
“继续说……”马堂捕捉到了他犹豫的神色。
“御剑检察官昨天从案发现场回去时，还没有什么异常的说……虽然他也并不知晓凶器刀子上有自己的指纹的说。他既然是驾车回去的话，在进到办公室之前所到的地方，就只有车子内部和停车场的说……”
“所以呢……？”
后辈皱起了眉头。“这样一来……御剑检察官可能是在车子中听到了这张光碟的内容的说！随后因为想探个究竟，就赶紧上楼回了办公室的说！”
马堂满意地哼了一声。
“还不赖……小子，我再多告诉你点东西吧……这张碟片中音轨的前两个小时，都是毫无异常的音乐声…而所谓死亡预告的部分，出现在音轨中的最后四分钟。”
“为什么在前一个小时要录入音乐的说？”糸锯挠挠头。
“……不知道。目前只能假定放入这张碟片的人，想要尽量延迟御剑听到死亡预告的时间……”刑警把烟夹在手里。
后辈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不过，要达到这种效果，直接晚点把碟片放到车子里不就好了的说？”
“小子……你再多想一步就好了……”马堂冷笑道。“原因就是…他没有办法那样做啊！”
“没有办法的说？！”
刑警点了点头。“此人大概是想让御剑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听到预告，然后报告给警方。把碟片放到车里，说明御剑只有在开车时才能听到碟片……而碟片的前两个小时都是音乐，无疑会推迟御剑报警的时间……”
“巴伦西亚街，也就是波志目惠美案的现场距离检事局的车程有至少四十分钟……”他吸了口烟，继续道。“御剑开车来回的话，差不多也是两个小时。想必是算好了御剑在波志目案发后要出门，所以才提前放好碟片，让他听到预告的内容吧…因为在案发现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停在一群警察旁边的红色跑车上动手脚的……是不是……？”
糸锯猛地抬起头。“这么考虑的话……能够在案发前得知波志目会被害，从而制作碟片的人……不就是凶手的说？！”
马堂没有看他。“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但是！”后辈的音量突然大了起来。“……我们的嫌疑人不就是御剑检察官的说？！”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相信御剑检察官是犯人——从来都不相信。他叫住马堂前辈也是为了问到有利于御剑检察官的线索。然而他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刑诉法的课程……有罪判决所需要的证明标准是“排除合理怀疑”。御剑检察官也一直都这样对他说：在法庭上，证据就是一切——所以现在，当证明御剑检察官无罪的证据还不足够的时候，自己的怀疑就理应得到支持。
作为一个下属，这样是失职的——可作为一个刑警，一个独立的人，他需要迈出这一步。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