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你快说给我听。”
“二嫂,信里的话我都说了,大哥只叫我们速去相见。”
米兰虽然微微失望,心里还是念了一句佛,到底叫她等到了这一天。
几日后,大家启程上路。张汶祥和黄纵两人骑着马,米兰在后面乘着一顶小轿,然后是众弟兄相随。
又是秋高气爽之时,他们下了山,走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小道上。天空碧蓝,这是他们遇见马新贻的地方,今天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以后,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连黄纵也沉默不语,像有些感慨似的。
然而和马新贻重逢的场景,与张汶祥想象中并不一样。他以为那应该在秋日的阳光下面,或者在一间书房里。那日张黄两人却是被引进一顶大大的军账之中,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下午,军帐里点满了灯,却还是黑黢黢的。张汶祥过了片刻才看清堂上坐着的马新贻,他蓄了胡须,认不出了。官服是黑蓝色的,昏暗中显得污浊。在张汶祥的想象里,大哥该穿的是金色锦袍,系红宝石的腰带。
马新贻屏退了左右,但不知什么缘故帐子里还是站着好多人。马新贻高高在上,对张黄两人说了很多体己的话,然而隔得那么远,根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张汶祥非常地失望,却还极力保持着一点微笑,因为他觉得重逢毕竟不易。可是马新贻坐在上面,好像并不看他。
接着那些官员复又进来,张黄二人跪下开始听一个老头诵读一篇文章。里面把他们说得罪大恶极,却又说他们早有报效之心,归顺之意。最后结论是他们“深可怜悯”,因而可以赦免。
张汶祥想,幸亏黄纵听不懂,不然当场就要打起来。
接下来几日,他根本也没单独见过马新贻。一时马大人传他们议事,他们便去议事。一时马大人传他们出兵,他们便带了弟兄去剿匪。那些匪徒看起来和他们手下弟兄并无不同,当然,他们的弟兄如今穿上了写有勇字的褂子,和当年在山下伤了马新贻的官兵一模一样。
一排排白色的军帐看起来有点滑稽,这好像是马新贻的棋盘,一个无聊的游戏。张汶祥觉得他们也都成了马大人的棋子。
这日来了一个随从,传张汶祥亥时二刻去马新贻帐中,说有要紧事商量。那人说话时低着头态度十分恭顺,但说到要紧事几个字,却似乎微微瞟了张汶祥一眼。
终于要见面了,应该高兴吧。然而张汶祥却提不起精神。他在夜色中轻轻走着,努力去想马新贻从前穿着白衣的样子。秋天了,蝉还这样拼命地叫,是垂死挣扎的声音。
马新贻帐内点了许多灯烛,张汶祥一掀帘子进来,火苗全都扑簌簌地落着泪。马新贻穿着一件赭色的锦袍,站在桌边等着,此时他脸上的神色倒是颇为期待。
“三弟。”
张汶祥却没有应声,烛火晃得他的眼神躲躲闪闪。
马新贻知道自己当然和过去不同了,他留了胡子,更适合演那些义正词严的戏码了。此刻他细看着张汶祥,其实张汶祥也变了,他长大了,个子高了些,嘴角那种满不在意的微笑也不再那么孩子气了。
两人遥遥对立,好像不认识对方。
张汶祥似在苦笑着,而且那嘴角简直带着嘲讽的神气。
马新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张汶祥哪里知道今日相逢不易?五年多光景,难道是为了今日相对如陌路人?他激动之下上前伸手去抓张汶祥的胳膊。张汶祥侧身避开,却被马新贻从背后抱住,用手臂架在脖子上。
“三弟,你不想我?”
热气吹在他耳朵上,张汶祥觉得这声音比从前低沉了许多。他想要挣脱,却又没使出全力,两人纠缠在一起,把张汶祥推到墙边去。他最后狠心猛力一挣,才转了身面对着马新贻。
马新贻见张汶祥总不理他,身体又这样抗拒,心里的怒意渐渐都变作了气苦。他扣住张汶祥不许他脱身,嘴里说道:
“我知道这几日怠慢了你。可你怎么不想想我的苦衷?我这里千头万绪,半点出不得错,哪里脱得了身?这五年来,朝廷”
张汶祥不再听下去,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此等等,这就是自己等了五年的人。然而五年前,毕竟是他自己吹熄蜡烛叫他走的。
他的心软了下来,叹气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猛然却见马新贻腰间系着一条红宝石的腰带。
“我做了官就能买,给你也买一条。”那时候的马新贻还很孩子气。
张汶祥忽然觉得安心了。
大哥到底还是念旧的。
他伸手抱住马新贻,把头贴在他胸口。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马新贻弄的莫名其妙,略一思忖,他认定自己的一番大道理实在是情词恳切,令人动容。
“三弟,你不怪我了?”
“大哥这样也好。”
马新贻没听懂什么叫这样也好,但开口叫他大哥,想是肯了。
两人在灯下缠绵了一阵,马新贻突然把张汶祥翻身推在墙上。
“大哥,你做什么?”
“三弟,那时候我还不懂。今天,管教你快活。”
他还没明白是怎回事,已经有手指深深地抹进皱褶里,油乎乎滑溜溜的。张汶祥被激得猛然一抖,他察觉马新贻极度激动,滚烫地狠狠吻着他的脖子。
真正进入之时,痛还是有的,但那异样的感觉居然让张汶祥无限膨胀起来。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所在。黑暗中的那一点,忽明忽暗,只有那个人找得到。船在巨大的黑浪上颠着,随时会被吞没,该求谁怜悯,还有谁能来救救他只有那一个人。
张汶祥被推着撞着,一下一下摩擦在毛毡做的墙面上,他抖得根本站不住,几乎跪倒在地上。
说来他们两人似乎中了一个诅咒,快乐过后,总是烛火摇曳,心乱如麻。
过了一会,张汶祥终于问出口:“大哥,我要不要趁夜里回去?”
“不要走。今晚睡在这里。”
“天亮了我怕有人看见。”
“我不叫他们看,谁都不敢看。”
于是一床锦被盖在两人身上,一夜如在云端。
☆、第 7 章
(七)
这一日之后,马新贻的队伍忽然战无不胜,如有神助。不到一个月功夫,他们已得胜可回南京去了。
再说这米兰,本是与张黄二人一路去投马新贻的。那顶小骄子,公差带了来专为接她。米兰活到现在,除了出嫁,这还是第一次坐骄子,因此那一路的颠簸与其说是欢喜,倒不如说是心慌了。
谁知,一日到了岔路口,两位公差却来说道:“前面不远就是军营,女眷多有不便,因此马大人吩咐我们送黄夫人直接进南京城去,先暂住在马大人府上。”
米兰不是没有失望之情。他并不想见我吗?但当那顶轿子摇摇晃晃把她抬进总督府的时候,她心里仍有了不可告人的甜蜜。
南京城里的总督府自然是雕梁画栋。花园里的那些花鸟鱼石,米兰连见也没有见过。这个金碧辉煌的家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主人。不,有时米兰恍惚觉得她才是这里的新主人。进府没几日,竟有管事的人来专为她置了几套新衣裳。她认为这些当然都是马新贻特意安排的。府里的丫鬟婆子多得令她发晕,这些人都恭恭敬敬,却又对她保持着足够微妙的挑剔鄙夷之意。米兰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大花园,倒像是马家新娶的姨太太。
和此刻在军营中满心失望的张汶祥相比,米兰的心境实在是非常幸福。
世上的人往往苦苦要求一个真相,殊不知很多时候都是庸人自扰。如果真的能自己取了一叶障目,反而能永远美梦不醒,如在世外桃源吧。
米兰日夜盼着,马新贻终于回来了。
米兰是小跑着去迎他们一干人的。她的丫头篆儿只得在后面快步跟着,心里想道:这黄夫人忒也急了,这才一个月不见相公,就作出这副样子来。派她服侍个山贼娘子,真是作孽。
此时米兰满心满眼,却只有一个马新贻。马新贻从画廊那边大步走来,简直让米兰的呼吸也停了。金秋的阳光里,马新贻的官服闪着绸缎的光泽,顶戴花翎,碧玉的扳指,无一处不威风。他蓄了胡须,更添了得胜的英雄气,眼神到处,人人都要跪下来请安。以前马新贻是冰冷的玉像,冒犯不得,如今他简直是金光闪闪的神佛,能融化一切。也只有他,配得上这金碧辉煌的大宅。米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仰头看着。
这边厢,黄纵第一次官服加身,自然也是兴奋不已,又见这宅子富丽豪华,只觉自己壮志得踌,什么心愿都遂了。再见米兰穿着新鲜衣裳,**辣地望着这边,心里早又酥倒了半边。
只有那张文祥却盯着远处的池塘发呆。马新贻见他不言语,就指着那边的亭榭说道:“三弟,我知道你们自由惯了,闷在这里恐怕不惯。这一带是请有名的工匠设计,专要仿出那田园的意趣来。你看好不好?”
米兰听了这话,心想大哥到底是念旧,从前跟三弟要好,这么几年没见,还是这样亲热,一点架子也没有。她心里对马新贻又更佩服了。
几人就这样在总督府里住下来。张汶祥现在有了官职,白天也得学着处理公文琐事等等,然而他既无野心,也无兴趣,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不过是劳役而已。他与马新贻两人,常常夜半于书房私会,其时种种缠绵温存,不能一一细表。
张汶祥自幼身世飘零,如今在这虽少些自由,可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安稳日子。秋去冬来,南京城里落了大雪。张汶祥想到当日两人雪中所言,如今俱已成真,无人处大哥待他亲厚亦如往日。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好像也可稳稳过得一辈子。
☆、第 8 章
(八)
转眼年节已至,总督府里迎来送往,上上下下忙得脚不着地。到了初十之后,才渐渐缓了下来得些空闲。这日到了元宵佳节,府里虽仍是春节的布置,但张的灯结的彩俱有些凋谢的样子。黄纵和米兰在房里团聚。马新贻和张汶祥两人在房内饮了一会酒,也觉得有些寂寥。
“三弟,我们下棋吧。”
张汶祥此时突发奇想道:“今日过节,自然是要看灯,闷在这下棋有何趣味。大哥肯不肯陪我出去热闹的地方耍一耍。”
马新贻被他撩得起了童心,两人便不声张,着了便服,骑马行至秦淮河畔。
马新贻在南京城里住了几年,这秦淮河畔却还是头一遭来。这日因逢佳节,秦淮河两岸华灯映水,许多游人结了伴来赏这彩灯。马新贻和张汶祥在人群里走着,只觉得周围五光十色,好不热闹,又有小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又有游人亲亲热热的交谈嘻笑之声,沿河的妓楼上还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这人间的所有热闹和快乐好像都在这里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沉沉的,但因有了无数的彩灯,变的流光溢彩。河上的画舫也都悬了彩灯,泊在柔腻的水面上,又是神秘又是旖旎。马新贻张汶祥两人这是头一遭一起走在这么热闹的人群里,人挤着人,人挨着人,大家嘴里呵出的热气仿佛造了一个巨大的梦境,连马新贻也觉得酒劲上来,心里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快乐。张汶祥见马新贻脸上发着光,平素的阴沉稳重之气都褪了,更觉得万分欢喜。他一时淘气心起,伸手挽住了马新贻的胳膊。
“三弟,你做什么?”
“人多,我怕你走丢了。”
马新贻见张汶祥眼角眉梢像抹了蜜糖,横竖这里无人认识他两,便也就由他挽住。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