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逛到人略稀处,夜也更晚了,这才听清河面的画舫上传来的声音,也有箫声,也有琵琶,还有尖脆的嗓子在唱着小曲。又走了一段,见一艘小船孤零零地泊着,船上有人吹笛,声音十分清婉。二人便上船去,命船主遣走陪酒的姑娘,只留一人在舱外吹笛,另一人准备酒菜等物。
两人坐在舱中饮酒,渐渐觉得外面的灯月交辉,笙歌彻夜都隔得远了,只有一线笛声缠在寂静之中。两人默默无语对坐了一会,马新贻忽然问道:
“三弟,那天刚见面时,我问你想不想我,你怎么不答?”
“当然想你。”
“记挂我中了举当上官没有吧?”
“不,只是想你。”
“这几年我在官场上,可比在山寨里操心受累多了,有时每日都觉难熬,我也常常想着你,羡慕你在山里潇洒自由。”
张汶祥听他说得凄楚,一时接不上话去。
马新贻看着窗外灯火,想到二人虽到了一处,却难有多少这样独处的时光,便对张汶祥道:“我也知道你在这里恐怕觉得拘束,有时候怠慢了你,实在也是我作不得自己的主。但我们两人要在一处,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我何尝不想每日和你这样坐着船,游山玩水”
张汶祥听他说得恳切,心里十分感动,平素的怨气也都消了,他说:
“大哥,你若爱游山玩水,又有何难,辞了官,我们租一艘小船,想去哪里去不得?”
马新贻道:“上了这条路,哪里还回得了头的。三弟,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懂得。”
“前月丁大人不就辞官回乡去了?若真想时”
丁大人是张汶祥的同僚,因他平时正直坦诚,张汶祥对他颇有几分敬意。
马新贻却不接这话头,只说:“去年我在任上去了太湖边,看那里的农人种稻打鱼,也羡慕他们逍遥自在。可是背人处,岂知他们不是忍辛捱苦,受人欺负?所以这安身立命之道”
张汶祥抢道:“大哥,我们两人都会功夫,又有谁敢欺负我们?”
马新贻听他说得天真,便哄他道:“那等我八十岁告老还乡,我们就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你说好不好?
张汶祥回答:“两个糟老头子,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又有什么意思?”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张汶祥却柔声说道:“大哥,我也知道那是异想天开,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好。若你以后能常常得空这样遛出来陪我游玩,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有何难,来日方长,江南好玩的地方何止这一处?只是,就算我脱不得身时,心里也是常常念着你的,你知道就好。”
两人说完这一番话,都觉得心里有了谅解,今夜真是久违的踏实与轻松了。又说了一会闲话,张汶祥觉得困意上来,便随意向一旁床榻上一倒:
“大哥,我们今天就睡在这儿倒好。”
马新贻想着横竖明早并无甚要紧的事务,便也在张汶祥旁边躺下。张汶祥侧身面对着他,伸手拉住马新贻的手,眼皮合上了,嘴角还兀自笑得甜蜜。过了一会,他还嫌不够,把另一只手也压在马新贻手上,两人就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 9 章
(九)
过完了元宵,公务复又繁忙起来,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马新贻的面。
这日张汶祥却莫名其妙地被升了官。马新贻单独招他到书房里说:“三弟,这些天许多事情忙乱,我这里正缺心腹之人使用。你来了也有半年,我知道你办事十分清楚,以后我有些机密的事情,就让你替我办。”
张汶祥听了这话,并无半分欣喜之情,他道:“大哥,这官场上的事情,我不”
马新贻却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这十来日也不曾抽得身见你,倒怪想你的。如此安排,我们也好多些机会在这里相见。”
此话一出,张汶祥再难说什么推辞之辞了。
马新贻见他沉默,又说道:“三弟,你不用担心,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叫你怎么做,你照办就行了。”
“好。”张汶祥仿佛下定了决心,既然答应了陪他在这囚笼里,就当陪他到底。
马新贻派给张汶祥的事情,其实大抵不过是些传话送信之类,但张汶祥因此受到的煎熬,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渐渐知道这间书房白天真正的样子,果然马新贻每天做的事情不只是谈谈国事批批公文而已。
这书房里纵点上再多缠绵的烛火,也掩不住那阴森之气了。
这晚夜已经很深了,余杭来的陈大人却还赖着不走。张汶祥忍着厌烦,听他在马新贻面前滔滔不绝:
“赵御史深受马大人恩惠,本该尽力报效才是,如今却作此疯言疯语,于我等声誉实在不利。更何况马大人浙江任上的事,要是闹到”
马新贻本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哗得一声把面前的花架踢得粉碎。
“行了,下去吧。”
陈大人连忙告了退。
张汶祥见马新贻气得脸色都变了,心下十分难过,低了头不愿去看他。
只因张汶祥这日傍晚刚刚得悉一事,上月辞官的丁大人,原来是马新贻暗地指使人弹劾逼走的。
他整个晚上都觉得煎心。他的大哥,他的马新贻,现在原来是这样的人。
此时马新贻却突然开口问他:“三弟,我若要你为我杀一个人,你肯不肯?”
“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张汶祥抬起头来,眼里的寒光像尖刀一样。
然而灯下那眼里分明又是带了泪光。马新贻自悔失言,即刻弃了这念头,只想圆转回来:
“三弟,我自然当你是我心腹之人。”
张汶祥苦笑起来,可他不要做他的心腹,他只想做他的心。哪怕不能相见,只要马新贻偶尔怀念田园山水的时候能念他片刻,其实他便满足了。如今他们日日相对,却成了这副样子。
“大哥,这些事情我做不了。你让我离了这里吧。”
马新贻猛然听张汶祥说要走,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是真的着了急:
“三弟,如何连你也这样怨我。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你难道想要我死?你道我愿意这样?初时我也不惯,一日都熬不下去,可我要留着这条命才能见你。我何尝不想”
留着这条命,为了见我?如今见了,可开心吗?
然而张汶祥知道,当日秦淮河上的话,马新贻句句是真心的。
“我何尝不想与你这样坐着船,每日游山玩水”
那天晚上说的话,后来都变成了咒语。
如今见他,为了什么?可若不见时,却到底是心瘾难除。
张汶祥这天仍在书房里宿了一夜。
然而灯下纠缠之时,他却想到与马新贻重逢之时听到的词句。
他们罪大恶极,然而实在深可怜悯。
☆、第 10 章
(十)
春意渐残,总督府里的日子,现在是更加地难熬了。张汶祥本来就少与同僚来往,这阵子更是常常宁愿和黄纵米兰一处呆着。
这日张汶祥又在黄纵房里闲坐。米兰坐在桌边一边剥着莲子,一边絮絮向他说些家常:
“三弟,大哥如今官大势大,怎么这婚事还总定不下来。难道全南京城的姑娘,就没有一个合他意的?”
张汶祥无言以对。
进了总督府已半年有余,米兰连马新贻的面也没单独见过。然而马新贻尚未婚娶一事,她总在心上翻来覆去地嚼着。这隐秘的心事,一旦生了根,不用阳光雨水,仍可日复一日在角落里滋长。因此这番话,她挂在嘴边一遍又一遍,仿佛开得这口,就可纵容这根苗开出花来。
黄纵听她絮絮叨叨,心里好不厌烦,便粗声骂道:“你这婆娘怎么这样嘴碎,大哥的心怎会放在这些破事上?你不懂,就快点闭嘴!”
这马新贻的婚事,操心的可不止是米兰一人。
天气刚热起来,又有人专登上了门,这次说合的是唐尚书家的大小姐。这位唐小姐也正和媒人口里的每一位姑娘一样,温柔贤淑,面目模糊。
可要是能与唐尚书结了姻亲,很多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然而马新贻还下不了决心。他知道和张汶祥已是有了嫌隙,这事现在,万不能让张汶祥知道。
三弟最后,还是会顺从自己的吧?他两人的交情,毕竟不同一般。何况他娶了妻室,也并不妨碍两人暗中来往。
但此时还有另一件事情让马新贻没有把握。他不确定自己应付得了女人。唐尚书家的小姐,当然是不能得罪的。
他需要试一次,才有把握。他要找一个女人,不要那些风流灵巧的,要一个平庸家常,面目模糊堪做妻子的女人。
米兰却恰好在这时推门进来。她今天挨了黄纵的骂,鬼使神差地便走到这平日不敢来的地方。
怎么她就连说都说不得?她难道不能和大哥叙叙家常?山寨里的雪天,大哥不也在她炕上坐着?今天她偏要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