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的确不爱说话,但是不为来了以后,成为了除我之外,第二个能够亲近他的人,渐渐,我发现他跟何不为,甚至比跟我还要好,不为也没做什么,就是经常跟他聊些工作上的所见所闻,还有些生活琐事而已,可这样,竟然能够打开一个人心门?我想或许是,见多听多了苦难,这样普普通通的琐碎反而成了人们心底的渴望。日子在小卯的哭声,何不为的调侃,农院的书声中,又过去了几个月,直到初秋。
“广西现在局势不稳,贵州也不能长留,现在已是秋天,再等的话,天冷更不好走。”父亲一脸严肃的看着我们几个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见几个老师不说话,何不为说道,我们不说话,是我们根本不想走,这里虽然有很多难以克服的困难,但至少,我们能停下脚步,能停下流亡的生活,可是日本人哪里会给我们停下来的机会呢?我低头看看小卯,他含着小指头,睡得正甜……
“爸,之前不为让你帮忙打听令萍的下落,有消息了么?”晚上,父亲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抱着小卯走过来
“嗯?哦,来给我抱抱”父亲抱过小卯,低头细细看看他,笑开来
“令萍有消息了么?”我又问了一遍
“叫不为出来”
“嗯?!”
“去叫不为过来”我回屋,喊上不为一起来到院子
“令萍在重庆,还有他丈夫”我们俩才站定,父亲便开口
“重庆?韩老师,你见到他们了?”不为有些激动
“见到了……在渣滓洞”
“……………………”何不为愣在当场,而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穆盈,不祥的预感有加重了几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是共,党”
“共,党?怎么可能?她没有政治信仰,怎么会加入党派?他丈夫也只是茶行老板,韩老师,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何不为情绪有些激动
“我也不知道,她被押往渣滓洞,我跟她意外遇见,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国,共合作期间,你们怎么做这样背信弃义之事”何不为从没有这样跟父亲说过话,我有些被吓到,上前从父亲怀里接过小卯,不敢插话,看着这两人
“哎……到了昆明,我们可能就不用再逃亡了,照顾好这个孩子吧”父亲没有回答何不为,只是重重叹口气,过来摸摸小卯的脸,进了屋里
“不为……爸爸他,可能真的……”
“别说了,说什么都没用……哪里来的日本人呐,哪里来的共,产,党,哪里来的郭明党……”她无奈的喃喃自语道,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站在她身后
几天后,父亲找来两辆卡车,将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装在车上,一些身体差的女生坐在后车斗里,我让三伢也上车,他死活不肯,说自己是个大人了,要跟着哥哥姐姐一起走,何不为欣赏的看着他笑笑,这也是几天来,她第一次笑,在日本人的炮火下,人人都要强迫自己成长,即便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嘉琪抱着小卯,坐在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其他人,继续靠渺小的双脚,对抗险山峻岭,对抗日军的战机,对抗生死……
山里的气候瞬息万变,前一分钟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分钟可能就乌云密布,倾盆大雨,本就入秋,又是在山里,一下起雨来,学生们无处躲藏避雨,冷得直发抖,父亲拄着一根木棍从队伍后面赶来,在大雨中,指挥着所有人,加快脚步,然后又得走到最前面,联系下一站的歇脚之地,我抱起三伢,头上顶着何不为的外衣。
这样困顿之极的境况,不是一次两次,是时时遇到,这不单单考验着我们的体质,还有意志,不少年纪稍小的初中学生,每当下雨,坚持不住时,便悄悄流泪,虽然满身雨水,但我还是看得见那隐藏在雨里的泪水,还有忍不住的女生,干脆哭了出来,每到这时,狂风骤雨之下,悬崖峭壁之间,总是不时回响着一片哭声,像是在对老天的控诉……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七
距曲靖还有十公里时,天色渐暗,劳累之极的师生们,走的越来越慢,何不为在我身后,带着几个平时行走最慢的学生,边走边鼓励着他们
“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到曲靖了,就能好好歇息一晚”
“真的?”
“对啊,干什么?还不相信我?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要哭啊,坚持坚持”何不为跟几个孩子找话闲聊
“可我们……真的好累!”
“累也得走,不然被日本人追上怎么办?要不,唱歌吧,来来来,一起!”
“唱歌?唱什么?”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何不为起了一句,身后的学生和着,三伢子拉着我的手,低着头,嘴里不住的念念有词
“我的家不在松花江,但我的家有松花江,还有,还有……长江,黄河,湘江,汉水,嘉陵江,黄山,九华山,武夷山,齐云山,普陀山……”
听他数个不停,我心里感到欣慰,看来平时很用功,不但国文好,地理知识学得不错。可他数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皱着小眉头,抬头看着我,问道
“韩老师,怎么有那么多的大山大河?数都数不尽的?可是,可是,哪里才是我的家呢?”他是贵州人,他当然知道哪里是他的家,可他现在又问我哪里才是他的家,我不知如何回答,停了一会儿,对他说
“你刚才说的那些地方……都是你的家”语罢,我抿了抿唇,动了动有些酸疼的喉咙,不敢再低头看他,我怕我一低头,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会砸到他的脸上,会砸疼他……
路上是越来越高亢的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从龙水乡出发到现在,我们又走了两个多月,到昆明时,已是初冬,临时大学,早我们几年迁来,已经改名西南联合大学,父亲安排我们在昆明市区附近的嵩明县安置下来,这里以前是一个小学,荒废许久,几个男老师,修补屋舍,学生们像是那时第一次流亡到蚌埠时一样,平校园,翻地,等着来年再开始自力更生的“农业发展”。
小卯在这次旅途中,着实让我小小吃了一惊,他虽然只有一岁大,却意志力过人,在路上,我一直担心外甥的悲剧重演,可没有,即便他每天只能吃到一顿热粥,其他时间都是靠嘉琪嚼些干粮为他,但他却坚持了一路,且没有生过病!
现在带着个孩子,不好住在学校,何不为在海北村找了一处小院子,跟那时一样,我们一家搬了过去,父亲将我们送到昆明,安顿好一切,急忙回了重庆,我提着近两年的心,现在也终于能安然放下,因为这里山明水秀,沃野千里,在战火纷飞,风雨飘摇之世,犹如世外桃源,我们在这生活了五年,直到抗战结束。
我知道,何不为因为令萍的事,跟父亲之间有了芥蒂,我也想劝她,但一想,这种事情怎么说呢?站在任意一方来看,都没有错,何况,不是父亲逮捕的令萍,父亲肯定也想救令萍,但是没有办法救她,就像那时的穆盈一样,所以……我最终选择了沉默……
来到昆明后,我的生活依旧是上课下课,回家,何不为以前是每天来学校跟我一起,可现在,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书和陪小卯,只有嘉琪,偶尔中午来学校帮其他老师做饭,开始还没觉得什么,时间长了,我幼稚的跟一个小孩子争风吃醋起来。
“不为?”
“嗯,小卯,要不要学识字呢?”何不为坐在床上,抱着小卯咿咿呀呀跟他“聊天”
“不为?”
“嗯?你说”
“没什么”她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觉得无趣,干脆不说话了,之前我想过,若有一天,我们有了孩子,他会怎么样呢?现在,我知道了,就是这样,果真会疼爱孩子,疼爱到连我都嫉妒
“小卯,晚上跟嘉琪阿姨睡吧?”不为给小卯洗过澡,给他穿着衣服,询问着他,小家伙也不说话,只顾着笑
“呵呵呵,走吧”说着抱起小卯去了嘉琪的房间,我铺着床,看的一头雾水,过了好一会儿,何不为才进来
“小卯睡着了,嘉琪好像也很喜欢小卯啊”她坐在床边除去衣物,躺下跟我对视着
“嗯,那孩子性子好,像令萍,当然招人喜欢”
“……哎……”她一听到令萍,叹了口气
“不为……”
“…………嗯?”
“嗯……你怎么把小卯送去嘉琪那了,万一晚上他哭起来怎么办?”
“你别担心这个,嘉琪说没事,再者,我还得好好安慰安慰你呢”
“安慰我什么?”
“就是……”何不为说着覆在我身上,眼中带着危险的光芒看着我
“你,你……你这是,想安慰自己”我偏过头不敢看她,说的也有些磕磕巴巴
“是啊,就是安慰我们俩,不是一举两得么?”
“你……”
“别你啊我啊的”她向下挪挪身子,吻着我的唇,拉起被子蒙住头,我本不想那么快妥协,可奈何许久没有与她亲近,也的确抗拒不了,只能由着她……
春节时,好久没有吃到酸菜饺子的学生们,高兴的手舞足蹈,父亲也回来跟我一起,我记得那天晚上,何不为喝了几杯父亲带来的江津白酒,有些微醺的回到家,质问父亲,为什么对自己的学生下手,为什么要迫害年轻人,为什么逮捕共,党,父亲不说话,我跟嘉琪急忙扶她回屋,躺倒床上,她还含含糊糊的说个不停,小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何不为这样,吓得直哭,后来,父亲进屋抱走了小卯……
我倒了杯开水,坐在床头,一夜无眠,就这样看着她,我知道,父亲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不想做解释,何不为呢,也不是真的生父亲的气,是气这个世道罢了,而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4月底,当我以为何不为会跟我一起在这里,守着这些学生,这些课桌,安安静静等待抗战胜利时,她又要离开了。
“去山西?”
“对,日军逐步向山西逼近,这一战在所难免,而且,这次好像去了不少人”
“既然去了不少人,那也不缺你一个”我小声说道
“呵呵,当然缺了,我跟韩老师说了,这次我去,他也同意了,山西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蒋先生早年就说过,跟日本人打,在北边打也不怕,在南边打也不怕,就怕日本人打进山西,你想,如果没了山西,日军从汉中入川,再占领云贵,两广,我们连西南这方屏障都没有了,即便保住京沪,这仗也打不下去,你说,这么重要的一战,我是不是得去?”
“你……你还跟个战略家似的了”
“那当然,在上海那几年,我跟那些评论员也学了不少呢”
“…………什么时候走呢”看她心意已决,我也只能认命
“这两天就走”
“哎……”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