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现在自己既非近臣,亦非宠臣,还因为茶楼和召妓之事变成还未定罪的犯臣。人昏迷的时候,多半不愿被不信任的人看在眼里,伴在身侧,更何况,此人还是九五至尊
到了外间,白沐犯愁了,门外两尊门神,如何出去?
正犯难,听见内室传来动静。白沐一急,心一横,腿一弯,轻悄悄地钻进外间的塌下。
“这是方才那女子身上掉落的佩玉,旬采,你差人去查查。”皇帝的声音很平缓,镇定的可怕,一点儿也不像是刚从昏迷中醒来。
“主上,此事不在臣下职权之内,冒然查办,怕是会引起更多无妄的口舌是非。”
半晌静默。
皇帝的声音缓缓传来:“官员无故被害一事,可已查明?”
“被害朝臣共计六人,从九品司书至三品太仆寺卿,文武皆涉,官职由小渐大。都有过受贿鱼肉买芳寻欢之行径。其中四人死于巷外的花楼内,另两人,死在花楼附近半里之内。死因,都是先中毒,而后被杀,不像是江湖人士所为。”
白沐听在耳中,不由心中起疑:中毒?不是已经查明是中蛊了吗?为何隐瞒……
“朝纲不振,世风败坏,这六人倒也死得其所。”皇帝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喜怒。
“还有呢?”
“臣下还听到些只言片语,未经证实,不好以讹传讹。”
室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整衣下榻的声音:“你听见朝臣们议论——这六人都与严相有或多或少的牵连。”皇帝用的是肯定句。
白沐猛地震住:圣上怀疑严世伯?不过恰好,出人命的那花楼正是严凤诉所开。这么说——还真是太有这个可能了!
不过那严凤诉,素来连拿本大理寺卷宗都尚嫌太重,又怎会费心费力去做这种事情?!
看来当今圣上,要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多疑……
今上登基三年有余,朝堂上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严相,你怎么看?”
但凡大事,向来附庸严相的意见,严相说什么,便是什么。倒是一些无干紧要的小事上最易动怒,动辄便发脾气。背地里落得个庸君、喜怒无常的名号,现在看来,果然是装疯卖傻。
耳边突然传来苏清晗的声音,“正是。”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旬采,你猜他是怕被朕抓住把柄,还是做掉几个自己手下既不会做官又无关紧要的人给朕表忠心?亦或是、借了这个由头,嫁祸给几个看不顺眼的朝臣,譬如你、再譬如你的恩师——白相。”
白沐的心突的一跳:严相,要嫁祸给自家老头子??
“臣下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的声音既缓又冷:“西北战事吃紧,两位许将军在边关攻守布兵,大有不受君命之象……旬采,你猜猜,严相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
“臣下不敢妄自揣测。”
“严相久不议事,毕竟国事有耽。找个由头,顶罪也好消弭也罢,速速把这件案子了结罢。”皇帝顿一下,恨然道:“朕,又错了一招”
苏清晗道:“主上并非棋差一着,不过是时机不与罢了。”
……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又传来皇帝的声音,已恢复了以往的温和惋惜:“严家世代为国,自朕登基以来,严相更是一心辅佐,多有帮衬”
说到这儿,皇帝顿了一下,然后痛心疾首的下结论:“可是朕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而后表现自己一番仁爱之心:“真是令朕痛心。”
话题复又被提起,白沐虽在塌下,却突觉一阵莫名压力,似乎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是了!这声音越来越近,几在耳侧。
白沐稍稍转头,便看见塌沿外一双暗纹繁复的便靴和半截袍摆,只惊出一身冷汗,双目圆睁,气血逆行,手脚冰凉。
白沐紧紧掩住自己的嘴,只怕一个不小心,惊呼声就要自己从喉头溢出来。
事态有些脱离他的想象。
窃听到皇帝以本来面目议事,若被发现,恐不再是官职问题,只怕这条小命莫名其妙就要休矣。白沐突然无比想念家中的老头子,若前日被他顺利打趴在府里,便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
“子季呢?”窗外隐隐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严凤诉。这三字听在白沐耳中,真如化雨解困的甘霖一般。
塌沿下,正渐渐逼近的靴子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哪知却没了下文,窗外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靴子重又逼近过来。
五步四步三步
白沐以袖遮脸,天欲亡我!不知会不会有个漂亮点的死法?若是赶紧抖露一点四处探听到的小消息,再毫不犹豫的吞下一帖哑药以绝圣上心中的疑虑,再加上自家老爷子一张老脸,不知能不能以功抵过,勉强活命?
白沐的脑子转的飞快,几乎要听见自个儿脑仁里面嗡嗡作响!
哗啦!杯盏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一袭青色衣摆映入眼帘,衣摆的下衿有水渍迅速浸染开来。
天-目-盏。
白沐抽空肉疼了一下,罢罢罢、反正一只已经碎了,徒留下这一只,也无甚用处。
苏清晗温润清越的声音高高扬起:“皇上已醒,做速进来护卫!”
又低声道:“皇上,微臣一时不察,失了手。”
门很快被从外打开,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走进跪倒,听候差遣。
一声轻轻的冷哼从天子喉头溢出:“苏爱卿,刺客一事着你密查暗访,不得走漏风声。——随朕进来。”
塌沿下,靴子转个方向,皇帝拂袖进了内室。
纷沓的脚步声皆向内室而去,室门被走在最后的侍卫顺手合上。
危机稍解。
白沐在塌下缓一口气,只觉背心处触手湿冷,出了一身的冷汗,凉意侵透五脏心肺。
再也不愿意多呆一分半刻,趁着诸人在室内交谈的响动声,白沐轻轻打个滚翻出榻外,上榻看见檀木窗子正好开着,也不顾这处窗子紧邻着护城河,抱着侥幸的心理便往下跳。
淹死——也总比被吓死要来的体面。
内室里,两侍卫正在听从皇帝指令,听见轻轻响动,正欲起身去查,却被苏清晗用眼神制住。
苏尚书面不改色道:“不必管他。毋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
作者有话要说:
☆、避静偷闲(一)
内室里,两侍卫正在听从皇帝指令,听见轻轻响动,正欲起身去查,却被苏清晗用眼神制住。
吏部尚书苏大人面不改色地安抚道:“不必管他,毋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
两名侍卫明显觉得不对,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去查,恐有后患。
可、可这苏大人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帝对他青眼有加,经常招至宫中商议国是,朝中事物繁杂,有时候相谈晚了,还几度同寝同卧。
朝中都流出了传言,说、说苏大人,他是皇上的的入幕之宾、龙阳断袖,不然何以宠幸至斯,就连严相以告假辞朝相威胁,也丝毫不能撼动此人在朝中的半分地位。
想到这里,侍卫悄悄抬眼:还别说,这苏大人温润秀雅,清和毓朗,真真是衬得上圣上的龙凤之姿,天子气势。放眼满朝文武百官,除了大理寺的严少卿,只怕再无人盖的过此人风华。
噫,说到样貌,方才随苏大人一起进来的白大人——咦?怎么不见了?!
……其实方才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听到室内的动静,只是跟着现在的皇上久了,已经可以自动滤掉所有不需要知道的声音,随时凝神在只有自我和皇上的世界中。皇上说过,我二人只听命于他,哪怕他性命危急,只要他没发话,不该听的没听见也绝对别问。否则——不知哪天便会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侍卫神游的远了,听见皇帝重重的咳一声,才回过神来,额头冒一层冷汗:可真真是犯浑了,怎么这时候走神起来。
想起当今圣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狠绝手段,狠狠地吓了一跳,再不敢抬头。
室内这些事,白沐自是浑然不知。
因为白沐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好过多少。
茶楼的房基建的高,木窗离护城河的堤岸少说也有丈余。白沐狠心跳下来,堪堪落在岸沿,正强忍了小腿和膝盖的痛觉暗自侥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严凤诉,阴阳怪气欣喜若狂的奔过来——
在白沐眼里,这人真真是掐准了心思要把自己撞下河。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