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大厦将倾。朝野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往日的主心骨容王爷柳墨称病多日,久已不理朝政,连面也已许久未露,群臣六神无主之下,免不了有多人赶去求见,却统统被告知容王爷回乡养病去了。
回乡?容王爷乃是京师人士,这回的是哪个乡?
混乱之中竟又发现,连那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中一直神色从容、巍然不动如山的皇帝,也忽然失了踪,只留下一道谕旨,命七名重臣暂行监国之职。
这难道竟是被吓破了胆,弃了这天下,跑了?
然而就在这人人都已几乎绝望的时候,叛军却忽然停下了攻势。
四日之后的夜里,一辆马车停在了曲阳对岸叛军驻扎之处。马车精美,马夫精悍,拉车的两匹马更是千里马,此时却都布满灰尘,也不知马不停蹄地赶了多久的路。
当即有军士上前查问,马夫下了马车,恭恭敬敬撩起一点车帘,里头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瘦长的手指夹了一张信笺。里面的人咳嗽了几声,道:“拿去给你们统帅,他一看便知。”
两刻钟之后,便有将士快步奔出,打起车帘,将车里面的人引到了中央大帐。
楚铮立在帐内,手中信笺,正是方才送进来的那一张,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面色时青时红,身体忽冷忽热,人时昏时醒……”明明白白,正是这几日楚西岭突发的病症。信笺上最后一句:毒发五日后,暴毙!
帐帘掀开,柳墨一步步走进来,悠悠道:“楚铮……”
高挑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黑衣黑甲,俊美容颜添了风霜之色,却更显英气如刀,逼人而来,直是勾魂摄魄。柳墨眼前一片模糊,来时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到此脑中却全是空白,只能贪恋地对着意中人痴痴凝视。
楚铮开了口,道:“好胆色!”
柳墨道:“只要是为你,地狱我也敢闯,何况区区二十万兵马?”
楚铮恍如未闻,一扬手中信笺:“你下的毒?”
柳墨点头:“是我。”
楚铮道:“解药呢?”
柳墨道:“解药我会给你,但我有条件。”
这是自然!楚铮暗暗冷笑,道:“你要怎样?”
柳墨道:“我要怎样,你不知道么?”
楚铮不答。
柳墨一步步走近他,低低道:“楚铮,我想要这天下安宁,我想要同你……日日同泛舟,夜夜共赏月……”
这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大的两个愿望,一直也不曾变过。这天下是他的责任,而楚铮,他是这样爱他。凄楚和欢喜在他心里汹涌地交替来去,让他连声音都哽咽了。
然而楚铮却只微侧了头,诧异而讥刺地看着他,似乎在诧异他的痴心妄想。
柳墨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慌,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半晌才道:“你跟我走,我给你解药。”
“我倒另有个计较。”楚铮银亮的枪尖正正指住他胸口,道:“不如你交出解药,我留你性命,如何?”性命可留,人却绝不会放,柳墨,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枪尖只是虚指,连衣服也不曾刺破分毫,却似乎已带来刺骨的疼痛。柳墨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低头看了看银枪,复又抬头看楚铮。
楚铮脸上犹带微笑,然而眼里全是杀气,明明白白,不见丝毫情意。
楚铮对自己的恨意之深,柳墨心里清清楚楚。此番相见,会是怎样情景,若说事先他一毫没有想到,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确确实实并没有真正设想过。在这一刻终于相见之前,他心里翻来覆去,便只有楚铮还活着这一个念头,再不能有其他。
楚铮对自己的心意究竟,他一直都没能看明白,然而这一刻,看着满眼杀气的楚铮,这一个和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截然不同的楚铮,忽然间,他明白了,过去的楚铮,对自己是有情的,只是这情意,却已被今日的楚铮彻底抛却了。
这顿悟让人绝望,让人崩溃,让人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可他偏偏,却无论如何还不能崩溃。
楚铮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的柳墨脸色灰败,容颜枯槁,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其实他一早便料到了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他怀里,柳墨纵能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又怎样?
他深知柳墨对自己的刻骨深情,也确乎曾不由自主地爱过他,然而那爱终是被层层消磨去,直到那一日,终于,连心里仅剩的一点情意,也悉数散尽了。
遗留的,只有恨,铺天盖地的恨。
他不曾真正走上奈何桥,没有喝那孟婆汤,一颗心却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回。
相看许久,柳墨才道:“楚铮,我待你的心意,你最明白!”
楚铮银枪往前一送,浅浅刺入了柳墨胸口。
柳墨闷闷惨呼了一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缓缓流下的鲜血,泪眼模糊,道:“便是被你陷害之后的这些年,我待你的心意,也从未改变!”
楚铮没有说话,只将银枪再往前送,枪尖极慢地再刺入一分。
柳墨哽咽了一声,道:“我道你死了,我险些儿也死了!”
楚铮银枪又送,仍是恶毒而残忍地、极慢地更刺入一分。
柳墨声音凄厉,道:“楚铮,我不信你对我便真能无情至此……”
胸口疼痛更甚,柳墨低下头,枪尖已入四分,再刺下去,便将伤及心脉。
楚铮目光森冷,一字字道:“事到如今,你我只有恩怨,没有其他!柳墨,交出解药,我留你性命!”
柳墨的泪水终于滚落:“楚铮……”你真能杀我?
楚铮只冷冷看着他。
杀或不杀,曾经都有太多的理由,任一个理由都足以让他肝肠寸断,如今,却不过就是一个冰冷僵硬的交易。
却忽听外面有人道:“铮儿,你对此人,未免还是太客气了!”
两人一起转头,两名青年一左一右扶着楚西岭走了进来。跟着后面又走进几人,都是楚家人,众人看着柳墨,都是满眼仇恨。
楚西岭森然道:“楚家今日种种,俱拜此人所赐,他既然送上门来,你又何必跟他客气?先断他一臂,若还不肯交出解药,砍他的腿,再不肯,便砍他脑袋!”
楚铮停了片刻,道:“爹爹教训的是!”一抬手,一枪刺向柳墨左肩。
柳墨脸色煞白,急急闪身避过,眼见楚铮毫不容情,第二枪跟着刺来,一瞬间,心中伤痛绝望到极处,又自这伤痛和绝望中生出一股冲天的怒气:“慢着!”
楚铮手上一停:“解药!”
却听柳墨冷笑道:“楚铮,楚侯爷,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们要谈恩怨,那么咱们今日,便只谈恩怨,不论其他!”
楚铮几乎要狂笑出声,你还敢跟我提恩怨?
柳墨昂然道:“楚铮,当年我对你怎样,后来你怎生对我,那也不必多说,今日只说柳某同你楚家的恩怨!不错,当年是我陷害你楚家,让你楚家千里流放,但我柳墨私下为你楚家做的事,你们可又知道?”
楚西岭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柳墨道:“那时我们为找出废太子身边谋士是谁,都找疯了!你楚家是最可能知道的,可是关了那么久,却只是受刑,竟没有一人送命,你道为什么?就算没有此事,楚铮,我们得有多蠢才会不斩草除根,留下你楚家这样的心腹大患?保着你楚家满门人头不落的,你道是哪个,是哪个,啊?”他指着楚铮的胸口,声泪俱下:“楚铮,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柳墨对你,到底是恩过于仇,还是仇过于恩,啊?”
楚铮猛然呆住。
恩怨忽然间彻底颠倒。这原本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
然而他也知道,柳墨没有说谎。当年的事,确确实实,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柳墨恶狠狠地瞪着他。
许久,楚铮才茫然看向其他人。
满庭静默。人人脸上都是一片震惊。
楚铮慢慢转回目光,哑声道:“我不信,若这是真的,你为何不早说?”
柳墨道:“那时你恨我,我也恨你,是你你肯说么?”
不肯的。楚铮垂下手中银枪,自己也不肯的。就像那时,自己也不肯告诉他当年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慢慢道:“留下解药……你走罢!”
柳墨道:“你跟我走!”
楚铮摇头。这怎么成?
柳墨却又走近了,握了他手,低声求道:“说完恩怨,咱们……再论论其他的罢!”他将头靠在楚铮肩上,泣不成声。再也没料到,竟还能有活着相见的一日。脸面算什么?连性命也可不要,只是再不能失去他。
肩上有些热烫,又很快变得湿凉,那是柳墨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裳。楚铮低头看着那张枯槁的脸庞,悲喜都深切、清晰地写在上面,忽然间心头酸涩,几乎想要仰天痛哭出声。
他和这人,曾经真心相爱。
当年,只需有一个人肯说出那些被隐瞒的事实,两人都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如今,恩怨或能放下,但曾经的恨意太深,却不能说放便放。即便有一天,连这恨也能忘却,然而情爱既散,前缘终究无力再续。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楚西岭无声看着他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猛然喝道:“动手!”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