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救救我们吧!求求您救救我们吧!”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拍门声。
慕容白正半躺在榻上凝神思考着什么,一时并未听见外面的动静。慕容青却听见了。
慕容青轻手轻脚去外室开了门,外面站着的还是那几个村民。
“小公子,慕容公子醒了没有啊?快请他救救我们吧!”一个肤色黝黑、骨瘦如柴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对着慕容青不断拱手作揖。
慕容青面容清冷,语带寒锋道:“我说过了,没醒。不要再来了!”说着就要关门。
一只修长的手蓦然拉住门框,慕容白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后面,目光朝向门外的村民,“何事?”
慕容青一听这声音,浑身微微抖了一下,转过身来挡住他看向村民的视线,道:“没什么事!哥,你先去休息吧。”
慕容白冷眼瞥他一眼,伸手欲要拂开他,岂料慕容青一动也不动。
外面的村民已经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你可算是醒了!东山那边跑出来只妖兽,已经死了五六个人了!连村长的儿子都受了重伤,所以我们来求您,求您帮帮我们!”
慕容白听了村民的话,急得发了狠,用力推开慕容青挡在前面的身子。
其实他那力道不至于让慕容青摔在门上,但慕容青顾忌他吐血昏迷刚醒,不敢真过分与他较真,于是便顺着他的力道跌了出去。
眼见着慕容白便要跨出门随那村民去捉妖兽,慕容青赶紧撑着门站起来,瞬间又大张双臂挡在门口。这一下可算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在胡闹什么?!”慕容白动了怒。
慕容青看着慕容白眼里汹涌澎湃的怒气,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寸寸崩裂,他红着眼冲他喊:“你为什么就不为你自己想一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想一下!你才刚醒,你自己生了病你不知道吗!还杀什么妖兽——那妖兽何其凶残,你这样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哥……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为了别人……你为自己、也为我想一下行不行?!”说都最后已是满面热泪、嘶哑至极的咆哮。
慕容白愣在当场,他从来没听慕容青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见慕容青在魔气没外泄的情况下这样激动过。
外面的村民还在苦苦哀求。
慕容白回神,抬头摸了摸已经与他身量相近的慕容青的头,眸中第一次有了朦胧水色,唇边绽出一个温暖如春的笑,“谢谢你。”
这也许是慕容白一生中说过最真诚的一句话。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凡世人人依靠他利用他,可只有一个人满心想着要保护他。
慕容青双目含泪,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到头顶久违了的触感,像是三月的温酽落在他发间。
慕容白认真地笑着,说出的话却恍若一声叹息,“我一生的使命如此。你将来,也是。”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样,他还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费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担负这沉重使命。
可是话音还未落,慕容白已经拂开慕容青,缓袖轻袍,提剑而去。
慕容青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满脑子都回响着慕容白的话,眼前还依稀刻着慕容白的笑——像是长风拂秋水,渭流渡寒星。
他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啊。
他是他慕容青的哥哥,是这凡俗尘世茕茕孑立的孤傲星子,是披星戴月千里迢迢奔赴使命的虔诚信徒。
可是,慕容青不信命。
他只愿做慕容白的信徒。
慕容白方至东山脚下不远处,就听见一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慕容白蹙眉细思半晌,忽然想起慕容家族的记事卷轴上曾有记载,这东山边儿上有一片湖,名曰“鸾湖”。曾经,这鸾湖里就住着一只上古凶兽——蛊雕。
后来慕容世祖将那蛊雕降服,叱令它回太虚之境,并填平了鸾湖,使它永无再来人世的可能。
可如今这婴啼之声,分明就是蛊雕发出来的。
慕容白心里清楚,慕容家最后一条血脉已经快要撑不住,所以这些妖灵之物也快要忍不住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后面带路来的村民早已经跑得没了踪影,慕容白一人持剑站在这荒地上。
忽听一声尖利的啼叫,一只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巨兽从背后飞扑向慕容白。
那是只似鸟非鸟的怪物,其形如雕,头上却长着一只象牙般的犄角,正是蛊雕。
慕容白侧身,反手倒刺向蛊雕的脖颈。
蛊雕伸出一只前爪抓住白雎剑,猛地将慕容白往上一甩,力量之巨大令人心惊胆战。慕容白在空中旋身飞跃,借力想要骑到蛊雕背上去。蛊雕却忽然将头向后仰,锋利的犄角便直冲慕容白腹上刺来。
慕容白情急之下挥剑斩向那犄角,只听“叮~”的一声,犄角分毫为损。但这一动作好歹给慕容白争取了时间逃脱。
慕容白刚在蛊雕身后落地不久,蛊雕便开始步步后退,锐利的爪子竟是擦着慕容白的脸颊而过。突然,粗似凡人手臂的尾巴一扫,慕容白便被那长长的尾巴卷起来。剧烈的摇晃中,慕容白刚要运力反抗,忽觉心脉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喉中已有粘稠的液体涌上来。
蛊雕兴奋地大叫起来,摇着尾巴手舞足蹈,忽然间它又面容狰狞起来,尾巴往那黄土岩上重重一甩。
“哇啊——”一声惨叫,却是蛊雕的。
此时它的尾巴已断成了两截。飞身而来的那人,青袍涌动,广袖飞扬,眉目间是阴鸷而坚毅的模样,正是慕容青。
持剑斩断蛊雕的尾巴后,慕容青一脚踏在它的屁股上,飞身掠向摔落的慕容白,接住了他的身子。
沉着从容的反应,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慕容白看着眼前的少年,展唇欣慰一笑。
慕容青盯着慕容白黑沉沉的眸子,眉间酝酿着三分缱绻深情。
“既然你要守护你的使命,就让我来守护你!”
慕容白眼中一热,慕容青已经侧身踏前一步。一青衫一白袍并肩而立,两剑相触复又分开,寒光入目,剑气森森——他们使的是灵犀剑法,必得两人同心同德默契配合才能出招。
蛊雕刚被砍了尾巴,正痛得不行,怒不可遏,双目暴睁,一爪子便朝两人拍来。
两人立即飞身御剑避开,又探身与这庞然大物周旋起来。
这蛊雕毕竟是上古凶兽,体型庞大不说,浑身又硬如磐石,便是用白雎剑来斩杀它也只能勉强破其皮肉而已。
不多时,两人均已负伤,而那蛊雕仍然精力旺盛。
慕容白已经渐渐支撑不住,但却不敢表露分毫。灵犀剑法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受反噬的不仅是他一个人。
正当慕容白捂着胸口大喘气之时,蛊雕张开血盆大口,淡绿色的粘液从他口中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扁长的嘴猛地往前一送,尖利的牙齿距慕容白便不过三寸。
慕容白退无可退,绝望地闭眼,下一瞬却闻耳边风声疾呼,一睁眼只见慕容青推开他,唰地飞身跃进蛊雕的口中。
蛊雕下意识地闭上嘴,腮帮子动了动。
慕容白瞪大了眼,目露血色,额上有青筋凸现,“慕容青!”
却没人回答他了,空旷的黄土地上只有蛊雕婴儿般的叫声。
“慕容青……慕容青……”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将慕容白淹没,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投入海底,沉沉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他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天下苍生,也没有什么家族使命,只有慕容青执拗地说要守护他的模样。
钻心的疼,胸口像是被千千万万只鸟啄开,眼前又开始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在眼前一片混沌之中,蛊雕摇晃着头上的犄角一步步踏过来。
慕容白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要拿不稳剑。可是他不能拿不稳,他必须要杀了这妖兽。
目光一沉,慕容白腾空而起,剑气啸开数丈远。蛊雕忽然猛地甩起头来,犄角便如乱刀一般替它挡住了各个方向的攻击,叫人半点近不得身。
慕容白只在避开的时候稍慢了些微时间,便被那犄角割裂了背部,跌落在地滚了好几圈。
蛊雕兴奋地嘶吼,朝慕容白疾奔而来,巨大的利爪对着慕容白猛地踩下去。
“啊——”
千钧一发之际,蛊雕背上的血肉如同烟花一般炸开,青光破空而起直冲云霄,一人举剑自它体内浴血而出。
蛊雕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起一片黄沙。
在这黄沙之中,慕容青浑身淌着暗红色的鲜血和淡绿色粘稠的胃液,墨发恣意飞扬,眼角眉梢都是冷冽的寒气,唇角微微一挑,状如修罗。
慕容白心口疼,背上的伤也疼,眼前模糊一片,只能无力地倒在地上。可他看见慕容青活着蹦出来,就连疼也忘记了。血泪糊了满脸,慕容白却笑起来。
这一瞬间,他根本连想都没想到他图谋了一年的计划,只是单纯地觉得,慕容青还活着,真好。
四十五
从北都逃脱之后,王元芳和贺小梅身上没了盘缠,马也丢了,在这荒郊野外也没个茶棚,两人这路赶得十分憋屈。
贺小梅深觉老太太这个身份行动起来不方便,便寻了个偏僻的林子,将自己变换成一个妙龄女子,与王元芳假作夫妻结伴而行。
没车没马,光靠两双腿,两人走了小半日也没能走到邻近的岳城,不过好歹途经了一个村庄,总不至于在那荒野被晒死渴死。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