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他们为你牺牲一点难道不该么?!”
慕容白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忿然的神情,半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拧着眉万般无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我愿意承受家族的宿命,我也愿意担负守阵眼的责任。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那我呢!”慕容青蓦地起身大吼起来,嘶哑到破碎的声音在池水石壁间久久回荡,一声又一声,像是反复叩问慕容白的心。
“你……”慕容白愣住,呆呆地看着慕容青还带着血迹的脸。
“慕容白,”慕容青冷静下来,却只是凄然一笑,“你要么就不要把我从归墟里放出来,不要对我好,不要让我看见你……要么就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死。你说我不懂你,可你懂过我么?”
看着慕容青眼里闪过的痛楚,慕容白呆怔了一瞬,眉心一松,敛眸道:“慕容青,我承认,我有愧于你,我承认是我自私——”
“你瞧,”慕容青嗤笑一声,摇着头打断慕容白的话,“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慕容白挑眉,抬头直直看向他。
慕容青盯住慕容白疑惑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不愧对于任何人,你只有愧于你自己。”
慕容白心头一震,浑身僵住,眸光闪烁起来。
“我多希望,”慕容青抬手抚上慕容白的脸,指腹擦净他唇角的血色,“你能自私一回。”
良久,慕容白从呆怔中回过神来,别过脸去,避开了慕容青的手。
慕容青涩然一笑,转身离去。
慕容白仍然盘膝坐着,深深望向慕容青决然的背影,陡然间觉得万分疲惫。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寂静幽暗的石洞中,蓦然传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慕容白耸然一惊,许久才察觉这样沉重的一声叹竟是自自己口中溢出。
半晌,他拂袖起身,朝慕容青离开的方向而去。
慕容青站在房中,两手正朝玉髓阵中的葫芦运力发功。
慕容白站在房间与濯清池石洞的交界口,愣愣地看着慕容青,忽然道:“你说得都对。可正如你不能看着我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的人丧命。”
慕容青没说话,仍然只专心采集阵中精华修补葫芦。
慕容白上前,一手拉住慕容青运力的手,一手将葫芦从玉髓阵中震出来。他直直盯着慕容青的侧脸,抿了抿唇,道:“不是为了成为英雄,只是不愿违背自己的良心。”
慕容青目光未转,脸上已是一派冰冷肃杀,“你自去做你的事,我做的我的,互不干涉。”
见慕容青弯腰要去捡跌在地上的葫芦,慕容白踏前一步,阻隔开慕容青看着玉髓阵的视线,一手还捏着他的手腕,拧眉道:“你知不知道,哪怕你开了逆转大阵,哪怕你炼成了金丹,我照样活不成!”
话音如刀刺般入耳,慕容青这才转头看他,神色狐疑,“什么意思?”
“逆转大阵会破坏石牛封印,这你知道。被封印了数百年,黑炎一旦放出来,你觉得它会放过身为慕容氏后人的我?即便我吃了金丹,即便我能长生不老,也难保不会死在黑炎手里。”这是慕容白深思熟虑过后,能想出的拿来劝说慕容青的唯一说法。
慕容青讥笑道:“你还会怕黑炎?放心,我不会让它动你一根汗毛。”
听他口气里的狂傲,慕容白气极反笑,松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也是。你是魔,它也是魔,没什么两样。”
慕容青垂眸望了望空荡荡的手腕,微微蹙眉,“慕容白,只要治好早衰,你根本用不着担心黑炎魔气。”
“担心黑炎?”慕容白冷笑,“你真是越活越天真了。”
慕容青抬眼深深看他,“因为你从来不告诉我。”
慕容白怔了怔,叹了一声,问:“这些日子,司马渊是否又来找过你?”
慕容青只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算是默认。
慕容白沉声道:“司马渊屡次蛊惑你入魔,为的就是借你的手放出黑炎。你可知,他在暗中做了许多试验,一桩桩一件件都跟当年司马昀做的一模一样,包括——千盅术。”
慕容青自然知道,记忆回笼之后,在水仙教的一切他都记得,也知道了慕容白是如何被水仙教徒赶出来的事。司马渊做什么试验,他都不在意。从始至终,他关心的只有慕容白的安危而已。
“昔年司马昀妄图重现仙门盛世,为走捷径修了魔道,发明了千盅术。千盅术第一层乃驭尸术,第二层则是驭人。司马昀当年只做到这两层,即将出现第三层的时候,被四大家族联手剿杀……你可知道,千盅术第三层是什么?”
慕容青蹙眉。
“驭魔。”慕容白字字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慕容青侧身看他,目光沉凝,“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去管,这些都威胁不了我们!”
慕容白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坐到桌边,眯眼轻嘲道:“你可还记得,屠龙堂围攻水仙教时,你魔气泄露,被慕容青操控心智的事?司马渊已经修出了第三层,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
慕容青眸光一闪,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我不清楚司马渊到底要干什么,可如果他真是司马昀转世,我们谁都躲不过!你可知,尚书府里就养着多少怪物!司马渊的地宫,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如果黑炎被他操控,你觉得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慕容青愣住。司马渊如果真要继续司马昀未完成之事,仅收服一个黑炎自然不够。
司马昀毕生所愿,乃是一统人妖两界,神魔双修。
“难道你忍心看着生灵涂炭?你忍心看着司马渊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来做他神魔双修的美梦?你忍心——”
“够了!”慕容青猛地甩袖转身,眉间已是磅礴怒气,“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
慕容白看着慕容青周身缭绕的黑魔气,丝丝缕缕像是一张大网,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路。
“慕容白,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慕容青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雾霭般层层叠叠的魔气中,慕容青的背影像是一幅朦朦胧胧的水墨画。慕容白想起刚刚给了慕容青肉身时,慕容青指着青竹斋墙上那幅水墨黛青的古画说,要那样的衣裳。
那个时候慕容青还是个身量纤纤的少年,眼里从来清澈干净,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如明镜般湛亮。
可如今,看着走出乾坤洞大门的那道墨青身影,慕容白却再想不起来,那时慕容青是怎么对着他笑的了。
就像是亲手养大了一匹狼,还替他磨砺爪牙,教他怎么伤人,到头来自己却被伤了。
想了想,慕容白失笑,心间涩然。他分明一开始就知道是狼,却还是要固执地留着他,真是活该。
五十九
夏季燥热,水仙教所处的尘微山虽地势高峻,仍免不了热气蒸腾。
日头高悬,阳光将身子晒得暖暖的,又兼胯|下带伤,方兰生越发懒了起来。那一招绝迹已然练得炉火纯青,剑招使的也还算漂亮,掌法拳法也都懂了些门道,方兰生很有些自得,觉得基本功已经扎实了,便全心扑在术法上,每日只躺在床上看书。
有时望着外头红彤彤的太阳,方兰生就有些感慨,当初因着慕容青毁了龚罄冬的尸身,他的确是对慕容青有偏见。可细细一想,慕容白毕竟没做过什么危害他们的事,甚至在他打理水仙教期间,教中各个方面都还是蒸蒸日上的。
“唉……”方兰生躺在床上,一手拿着书卷,微微翻了个身,心里想着,要是慕容白还在水仙教,他也不至于要自学这些深奥的法术。
慕容白和慕容青力量那样强大,方兰生自然是不担心他们安危的,只是常常无端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那个时候,龚罄冬还活着,王元芳、贺小梅、慕容白都还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四处蹦跶,各个院落都要走一趟。
王元芳虽然不常在教中,但也时常带些新奇玩意儿给他和贺小梅。每次他偷偷摸摸去贺小梅那儿偷易容的东西玩儿,都要被贺小梅赶出来,惹急了还会被告一状,虽然晋磊不怎么罚他,可他自己也觉得丢人得紧。每每被晋磊训了,他就去找龚罄冬发火,龚罄冬被他烦得头昏脑涨,于是两人几乎天天吵架。有时候看见慕容白有空闲了,他就舔着脸去找慕容白教他修仙,尽管慕容白话不多,却也还是会认真点拨他一星半点的。
那个时候的水仙教远不似如今这样,死气沉沉。
许是人一犯懒,就有些多愁善感。方兰生在床上半躺着滚了半晌,看那书上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越发觉得愁肠百结。
他索性扔了书,一咕噜从床上下来,穿了鞋就往外走。
院子里头守着的白豆瞧见他,立即迎上去躬身问:“少主要去哪儿?”
方兰生瞥他一眼,“晋磊呢?”
白豆应道:“教主还没回来呢。”
方兰生望向院门,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多少天了还没忙完……”
白豆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笑嘻嘻道:“教主要是知道少主这么思念他,肯定马不停蹄回来!”
方兰生扭头瞪他一眼,“你才思念他!你全家都思念他!”
白豆抹了抹脸上的唾沫,苦着脸笑道:“是是是。那少主你就快进屋吧,这儿晒。”
方兰生不搭理他,哼了一声就往外走。
白豆疾步跟上,急急忙忙问:“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木屋。”
白豆一楞,面色有些怔忪——又要去小木屋!每次他跟教主汇报少主行踪的时候,一说到小木屋,教主的脸色就变得奇差,周围空气都要冷好几个度……虽说这大热天的降点温是好,可这随时没命的差事他也是干得很艰辛啊!他可忘不了藏书阁门前的门徒,就因为多了几句嘴,便被割了舌头丢下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才不想被丢到山下去……
“少主,今儿这么热,就不去了吧……”白豆一张脸皱得不成样子,踩着小碎步跟在方兰生后头。
方兰生脚步未停,已经踏出了院门,对白豆道:“少废话!去去去,给我拿点纸钱过来,我给他送钱去!”
白豆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小木屋里埋着龚罄冬的骨灰。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