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梅轻咳一声,拿眼神示意王元芳莫再多言。
王元芳愣了愣,挑眉疑惑地望向贺小梅。贺小梅半倚在榻上,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
方兰生未见这二人之间的猫腻,只垂着眼道:“老教主当真没给过我什么东西——绝世秘籍、无上法宝、至尊神兵,都没有。我身上能有什么?能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
王元芳蓦然忆起慕容白当日所言,忙问:“你的青玉司南配呢?”
方兰生微怔,不解其意,将腰间的青玉司南配解下,“怎么了?”
王元芳凝眉道:“慕容白曾告诉我,古籍上书,青玉司南配内载有无双神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方兰生摩挲着手里的青玉司南配,心中抽痛,面上仍不甚在意的样子,蹙眉道:“可他从未跟我提过这玉佩的事情,更未向我讨要过。若说他是为了这莫须有的神功,我倒觉得不像。”
“那日慕容白也说,书中所记青玉司南配,似乎与你这个长得不太一样……不过你这玉一直戴在身上,确实保得你十数年的平安无虞,能趋吉避凶的,断非俗物。”
方兰生便又垂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元芳嘱咐道:“总之不管他到底要做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在我们一起出去之前,切莫让他再沾你的任何东西。”
方兰生愕然抬头,“一起出去?”
王元芳点点头,继而双眉一拢,板着脸道:“怎么?你难道还要留下来?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晋磊了,兰生你可别犯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方兰生神色一空,木然抬头,“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我还没弄清楚他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我还没弄清楚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想、我想……”
王元芳听他语无伦次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想干什么,不由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留下来,不知还要牵扯出多少事。你没接触过这些,哪怕近得他身也没刺探不出什么消息,反而多一份危险——你自己想想,他从水仙教一个不知名的护卫走到今天,手里得沾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你一个没吃过苦的懵懂少爷,玩得过他么?”
方兰生愣了好大半晌,这才明白王元芳只以为他留下是为了潜伏在晋磊身边刺探情报,不由心间涩然,脑中却因他这话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王元芳正皱紧了眉等着方兰生答复他一句,岂料屁股被人冷不丁踹了一脚,他立时转头瞪向躺在榻边的贺小梅。
贺小梅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拧眉道:“你话怎么这么多?去去去!赶紧去给我再拿点吃的来!午时光顾着喊疼,没吃多少。”
王元芳见贺小梅神色不快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生气,但总归听他的话也就是了,于是闷闷地向外走。
待王元芳出去张罗之后,贺小梅才挪到榻边坐着,问兰生道:“你跟晋磊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方兰生被他这么直白的一问问得呆住,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贺小梅叹了口气,嘀咕道:“怎么咱们都逃不过呢……”这么说着,贺小梅已拍了拍方兰生的肩,沉吟着道:“我这么跟你说,先前慕容白曾与我讲过,皇上要跟反贼势力硬来,胜算不大。你应该也知道一点,当朝皇上并无多少实权,反倒是亲王们借势欺压百姓。尤其是河东封地的宁王,气焰最盛,也最有野心。皇上与几大亲王周旋多年,稳住了别人,却始终压不下宁王。今次晋磊暗夺皇位,你觉得宁王可心甘?”
“如你所说,宁王既然是天家子弟,又本有篡位之心,自然不甘江山落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手里。”
贺小梅点头,凑近了方兰生压低声音道:“现今虽还不过几日,但想必宫变这么大的消息已然传至河东。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宁王必定起兵。”
方兰生惊讶地张大了嘴,“既然你们已料到他要起兵,为何不早作防范?”
贺小梅冷笑道:“现在可轮不到我们做防范——这是晋磊的事了。”
方兰生盯着贺小梅看了许久,恍然大悟,心中却涌上更多复杂的情绪。
贺小梅望了望窗子外透出的天光,眯眼道:“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可不止他晋磊会用!”
方兰生讷讷道:“可若真打起仗来,不也违了初心吗?”
贺小梅转回头看他,目中幽光晦暗,“的确。可这场仗已是在所难免。当初我们尽力阻止过,可结果还是一样……原本,若不是这次宫变,皇上已有法子削去宁王的权力,让他安分守己。只可惜……现在已经避免不了了。”说罢,贺小梅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方兰生轻声道:“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晋磊走到这一步,必然没什么好下场,你须得清醒,莫要越陷越深。”
方兰生抿了唇不说话,恰好王元芳拿了点心和果子酒回来,方兰生便起身告辞,垂了头颇有些仓皇的意味。
王元芳愣了一愣,忽然想起方兰生是喜欢吃甜食的,便道:“这些糕点和果子酒,你不吃些再走?”
贺小梅斜乜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兰生若是想吃,他那里的必定比你这好千百倍,你瞎操什么心。”又转头对方兰生道:“你快回去吧,待久了怕是惹人起疑心。”
方兰生点点头,步履匆匆地离开,倒像是在屋里闷得喘不过气,急于出门透气一般。
王元芳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了盘子递到贺小梅面前,又见他坐着,急忙道:“你下来做什么?赶紧躺着,大夫说了让你少动,你还想留疤吗?”
贺小梅摆手推他,“热死了,大热天的躺什么。”
王元芳一点都奈何不了他,只好由着他来,手里拈了块糕点要喂他,却被他推开。于是王元芳不乐意了:“你不是说饿了?”
“嘿嘿,”贺小梅弯眸一笑,“我骗你的,谁让你那么傻……唔——”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王元芳气急败坏地用嘴把糕点喂给了他。
八十七
亥时才过不久,方兰生闲着无事,早早洗浴过后和衣躺在榻上,大睁着眼望着淡金色的床帏,听着外头侍卫跑过的声音,只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恨,就只是难受。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公子可安好?”
白豆守在外间,听见声音后进来瞧了一眼方兰生,转头开门跟那太监窃窃私语了几句。
方兰生屏息听了会儿,大概明白了是在追捕刺客。
刺客?
他心头猛地一跳,此时此刻,在这种时局下来这宫里的刺客,要刺的除了晋磊还有谁?
只是还不等从床上坐起来,方兰生便自嘲地笑了声——王元芳说得没错,晋磊能走到今天,最不缺的便是手段。
何况现在皇宫都尽在他手,区区一两个刺客,能奈他何?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似乎是在交代什么事情。
方兰生听了半晌,听不太清,却见殿门那儿模模糊糊映出个黑影,高高瘦瘦的——是飞鹰。
不用多想,方兰生立刻明白过来,必是晋磊让飞鹰来他殿前守着。
当年飞鹰还是老教主赐给晋磊作暗卫的,却不想如今背地里替晋磊做了这许多勾当。当初见他与屠龙堂来往时,方兰生还想着要揪出那个水仙教的内鬼。如今想来,只觉可笑。
怪不得自他与晋磊说过内鬼的事情之后,这件事便再没了线索。
外面的纷乱渐渐消停了,夜色深浓,宫里静得出奇,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
方兰生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想了许多事情,以前的,现在的,还把小时候在琴川的事全想了一遍。
只是还不等他悟出什么来,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方兰生下意识地闭了眼。
来人缓步走到他榻边,坐下,看他许久,问:“睡了?”
方兰生不答,也不睁眼,全当自己已睡着。
晋磊叹了口气,接着便拉过里侧的锦被要给他盖上,盖了一半却又一把掀了,伸手去脱他衣裳。
方兰生吓得身子一僵,忙睁开眼瞪他,一边将他搁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打开。
晋磊错愕地看着他突然大睁的眼,愣了半晌,方笑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方兰生现在尤其看不得他笑,一见便觉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七夕夜里河上遇袭的事,想起他是如何杀人。
晋磊见他眼里又露出恐惧,心中如有刀搅,却仍强撑着笑道:“脱了外衣再睡。”
方兰生皱着眉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径直坐起来脱了外衣,然后利落地拉着被子躺下,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晋磊看着看着,嘴上的笑再维持不下去,转过脸去离开了榻边。
方兰生翻个身背对着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约莫两刻钟之后,有人将灯烛吹灭,四周黑了下来,床榻前正对着透明砂纸糊的窗户,柔白的月光虚虚勾勒出昭明宫外琉璃塔的影子,屹立在窗纸上,愈显孤寒清冷。
方兰生还是一动不动,直到身后有人脱了靴子上床,软得不像样的床铺有了一个大大的凹陷,他这才猛地坐起转身,正对上半坐着准备躺下的晋磊的脸。
“你做什么?”方兰生说话说得急了,竟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口,捂住嗓子咳得面红耳赤。
晋磊心中半是苦涩半是好笑,一边拍着他背给他顺气一边道:“入夜自然是睡觉,不然还做什么?”
方兰生咳得嗓子都疼了才停下来,甩开晋磊抚着他背的手,眉目冷然,“连青竹斋你都可以找得到地方睡,皇宫这么大,还怕没有睡觉的地方?你要睡自己随便找个宫殿便睡了,跟我来挤什么?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挤在一起的?”
这一番话说得极艰难,嗓子疼得要命一样。
“你如果非要睡这里,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这破皇宫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晋磊,我知道,我告诉你,我都知道——你给我下药了对不对?那天房里燃的香是什么香?你这么喜欢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定……说不定连床上那事,你也是给我下了药的——”
“你在胡说什么!”晋磊听到这里,面色已是铁青一片,忽又转白。
明明难受得像吞了针似的,可方兰生还是耸耸肩,混不在意道:“我胡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老教主对你如何你不清楚吗?元芳小梅还有李马他们,哪一个不是把你当朋友?可是你呢!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还要对付慕容白他们?”
晋磊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把我当什么?”
被这话问得一怔,方兰生喉结攒动了两下,皱着眉道:“我当然也把你当朋友……”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