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被挡开了也不恼,端正坐在方兰生对面,一点一点地打量着他,啧啧叹道:“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方兰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又想起他毁了龚磬冬尸身的事,心中始终不痛快,便反唇相讥道:“我以前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慕容青眼神一变,身子一动就要蹿起来。慕容白站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将他按回原位坐下。
方兰生倒没有继续在言语上争执,只平心静气地看着慕容白道:“我来,一是想和你们一起为民除害,二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有人曾告诉我,龚磬冬的魂魄尚在世间,此事有几分可信?”
不等慕容白开口,慕容青先冷哼了声,斜睨着方兰生,倨傲地慢声道:“有人?司马渊吧?呵,这件事你问慕容白没用,你得问我。”
方兰生将目光转向慕容青。
慕容青笑了两声,眉目冷冽道:“道歉。”
方兰生面无波澜地看着他,没有要示弱的意思,也不像是在逞强。
贺小梅打圆场道:“好歹大家相识一场,以前也同在水仙教做过事的嘛……就别争这些了……”
“我说,道歉。”慕容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来,眼里锋芒利得发光。
方兰生还是冷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慕容白插口道:“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话是对慕容青说的。
慕容青扭过脸不说话了,显然是不太高兴。
“赶紧。”慕容白加重了语气,眉心也紧了三分。
慕容青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转回头来,梗着脖子道:“我曾接触到穷奇身上大量的鲜血,一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那种气息甚至比公子羽的气息更浓一点。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司马渊说穷奇吞的是一个被公子羽元丹附着的残魂。那个倒霉的魂魄,就是龚磬冬。穷奇身上的气息,就跟那次在尘微山顶,龚磬冬的尸体被业火烧毁时一模一样。”
方兰生的双手有些发抖,“那……有没有可能……我还能不能……”
慕容青嘴角噙起笑来,转头看着他,轻嗤道:“不可能的。”
四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反倒把方兰生冻得冷静下来。也是啊,龚磬冬的魂魄都被穷奇兽吞了那么久了,早也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慕容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只关心龚磬冬,但我却偏要与你说晋磊。我从司马渊那儿得知,晋磊身上有千盅术,且已有五六年之久。算起来,晋磊可能是司马渊第一个实验品。”
晋磊摇头,“我杀不了,因为你对我用过千盅术。”
司马渊再也维持不了脸上虚伪的镇定,露出阴狠毒辣的眼神,“你知道就好。就算你练成了天下第一又怎样,我是你的主人,你哪怕对我起一下杀念,都会受到反噬。”
晋磊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竟然“呵呵”地低声笑了两声。
“笑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119
很多故事其实只要一句开头,就能拼凑出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比如方兰生初初在皇宫里醒过来,在地牢里找到王元芳和贺小梅的时候,他便知道晋磊是水仙教的内奸。
比如方兰生带王元芳和贺小梅逃出宫,在城郊的树林里被晋磊埋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斗不过晋磊。
比如他偷了青玉令想试一试晋磊的真心,却在卷轴上看到关于青玉司南配与神功的记载的时候,他就知道在晋磊心里,任何人或事都抵不过血海深仇。
比如他被迫与晋磊交合,还要受内力反噬之苦,最终却被晋磊命人废去武功的时候,他就明白,晋磊大概只是个没有真心的疯子。
但他万没想过,这些都不是开头,真正的开头是在六年前,晋磊在平静安定的生活和复仇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被司马渊种下的千盅术。
慕容青说,晋磊其实是个好苗子,不管修什么道都有极佳的底子。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有极深的怨和恨。这样的人,性情最是坚韧,行事最是干脆利落。
司马渊原本是要控制当时的屠龙堂堂主吕承道,但吕承道毕竟出身皇家,即便历经变故心怀愤懑,始终不肯行邪魔歪道之事,对司马渊做的勾当也一直不耻。司马渊知他执念不够深,不易操纵,便将注意力转向晋磊。
晋磊的仇,是他最致命的把柄。司马渊握住了这把柄。
司马渊想要做的事,是重现旧日司马昀的风光,仙魔□□。他不需要帝位,他只需要一个帮他做挡箭牌的人。这个人就是晋磊。
晋磊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无数锋芒都朝着他来,寻常人哪里会想得到先来除掉司马渊。
方兰生是见过当初贺小梅中了沧澜花果的毒,被千盅术操控时的模样的。一个未曾见过极度阴暗的人,都能被邪术弄成那样。
晋磊这六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想的是什么样的回忆,以至于到今日,变成了这副模样?
方兰生一点都不敢想。
“皇、皇上,夏家也逃了……”
晋磊斜斜靠在龙椅上,身上穿着从前在水仙教的衣裳,未着龙袍,未披狐裘,就那么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像是春光下懵懂无知的少年。
殿中说话的人屏息等待着,半晌未听得回话,抬起头来瞟了晋磊一眼。
晋磊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却先起身走了。
那人怔了怔,抬手欲要叫住晋磊,却被白豆一个眼神劝下。
白豆和飞鹰自是跟着晋磊离开。
“是王元芳吧。”晋磊这样问了一句,语气却笃定。
飞鹰颔首称是,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既然江、陈两家已反,夏家又不知所踪,我们便不用再顾忌什么,加派人手捉拿王元芳便是。”
晋磊不置可否,慢悠悠地穿过回廊,绕进一道拱门,抬眼却见一片残破的废墟,不由脚步一停,皱眉道:“宫里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白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忽然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愣住了。倒是飞鹰立刻接口道:“早便破了。”
晋磊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偏又想不起来是个什么地方,只模糊记得,这地方,似乎应该是住了个极重要的人。
但那个人是谁,他也不大记得了。
“皇上,可要捉拿王元芳?”飞鹰仍然在问。
晋磊转回头来看着他,讽笑道:“江家、陈家、夏家,对我而言什么用都没有,王元芳要离间谁都没关系。我不想去找他。迟早,他们自己就会来找我,来杀我。”说罢他便转头抬步欲行,却被一个低头捧着个罐子的小太监撞了一下,那小太监吓得直接跪地不起了,晋磊偏头笑了笑,眼眸倏然一厉,下一瞬那小太监便横尸在地。
太监怀里捧着的罐子摔破了,里面黄橙橙的糖浆流出来,跟他脖子上的血混在一起,黏腻得发腥。晋磊没多看一眼,将手里的刀猛地插回飞鹰手上的刀鞘,“就像这样。”
飞鹰低头不语,却觉得握着刀的手有几分灼热,烫得他手都有些发抖。
白豆眼含惊诧地看着晋磊的背影,心中在想,从前,晋磊是从来不会在流云殿开杀戒的,旁人污了流云殿他尚嫌脏。
可自从上元节那夜……
晋磊已经杀了太多人了。
下午,晋磊什么人也不见,什么回禀也不听,就躺在假山后头的小亭子里。
外头还飘着细细的雪,他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睡在亭中小榻上,望着阴沉沉的天光,看着看着居然哼起歌来,大概是哼得开心,忽然又笑了起来,直笑得守在亭外的白豆瑟瑟发抖。
白豆心里明白,晋磊这是真的疯了。以前方兰生骂他是疯子,其实那时候他还算理智尚存,可如今他是真的彻彻底底的疯了,记不清人,想不起事。王元芳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他像看不见,战报堆了厚厚一叠,他也不去管。
就像哪怕明天吕承志的人就要攻进北都,他也还是会这样,躺在亭中,哼一支莫名其妙的歌。
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他越来越喜怒无常。
前日他一个人在假山后头躺着睡觉,有两个丫头不知他在这里,经过假山时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吵醒了他,他便动手杀了她们。
昨日他忽然说要出宫,在城中晃了一圈,最后跑去一个偏僻的小店里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白豆记得清楚,当初七夕,晋磊答应带方兰生下山,就是带他来这家店,就因为新来的厨子来自琴川。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