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他又坐回这里,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皱着眉头,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只是发呆。
毫无意外的是,仍然有人妄图刺杀他。
□□个黑衣人冲上楼来的时候,晋磊才开始动第一筷菜。白豆惊得站起来时,晋磊正把手从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的胸膛里抽出,鲜血乍然泼在桌上的菜肴里。
白豆大喘着气,一手扶着窗柩,一手紧攥成拳,怕得发抖。
晋磊却神色自若地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他碗里的饭菜,就着丝丝点点的血。
吃完了,晋磊见白豆还是那个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竟笑着道:“怕什么?没人杀得了我。”
南北两处一切都部署完成时,已是二月。只等大军突破雕翎关,便可将晋磊困死于北都。
封魔浮屠塔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点眉目。
慕容青发现穷奇频繁出没在尘微山附近,但却并不上山,只围着这座山打转,像是要找个洞钻进山里面去似的。
慕容青把慕容白贺小梅方兰生挨个问了个遍,竟无一人知道尘微山上除了圣潭还有什么禁地。
可那圣潭,几人也早已去了数次,分明无一丝一毫的异样,哪里跟封魔浮屠塔扯得上关系。
圣潭,圣潭……圣潭!
慕容青原本放松的腰背忽然挺直了,紧皱的眉还没来得及松开,眼里却是蠢蠢欲动的兴奋,侧过头看向慕容白。
“青竹斋有条密道,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向圣潭,另一条不知去向何处。”慕容青扯着唇角笑起来,“也许就是封魔浮屠塔。”
慕容白诧异道:“青竹斋有密道?”
慕容青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你别问了,信我便是。”
当初慕容青身上的封印还没被解开,一心只以为自己是慕容白的弟弟,想要习得高强武艺护他周全。但慕容白担心他魔根未除,不允他修习术法招式。之后他便发现了那条密道,隔着一堵墙的距离,透过墙上的小孔,窥习慕容白在圣潭的修炼。
但他从来只走过左边的岔道,唯一一次好奇走上右边那条路,摸着黑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能走到底。那时他怕慕容白发现他的秘密,不敢再在密道里多留,便又退了出来,之后也没甚机会再去。
如今看来,若那条岔道果真有封魔浮屠塔的线索,慕容青倒要对那时的自己感恩戴德了。
慕容青半点都等不得,当下便要混进北都闯上尘微山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现下的尘微山根本用不着闯,山中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申时二刻,山顶上便隐隐透出一片金光。
三刻,光芒直冲云霄,映得天边红霞烈如血光。
圣潭里,司马渊披着一身玄色斗篷立在潭水边,脸上的眉目如画,藏在宽大的斗篷帽里,只露出一双贪婪阴鸷的眼,直直盯住波澜顿生的水面。
那些深埋水中的根茎从水底伸出来,万千花苞一齐绽放,幽绿的荧惑虫绕着圣白的花朵浮动。
今日,是圣水仙开放的日子。
司马渊勾了勾唇,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僵滞在了脸上。
因为他察觉到了背后的气息。
晋磊安静地、不带一丝笑容地立在他身后。
片刻的怔愣之后,司马渊笑了声,仰头看着头顶泛着幽绿光芒的钟乳石尖,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响在石壁上。
“怪不得,山下就那么两个草包。”司马渊将目光落回水面上,语气十分冷硬。
晋磊没有说话,举步行至他身侧,也将目光放在水仙上。
“你其实没有传言中那么疯癫吧。”
晋磊没有回答,却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圣水仙开放的日子。”司马渊嘲讽地扯唇道:“你知道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需要圣水仙来修成魔体,所以你故意装疯卖傻,假作神志不清,诱我前来。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清楚,不是么?”
晋磊面无表情道:“今天是二月初八。”
司马渊一怔。
“司马一脉,貌端而性孤,因受公子羽诅咒,身有怪症。不管修为多高,每年一定时候,都会虚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这并不致命,因为往往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个时间是什么时候。只有一个人,不一样。”晋磊转过头来看他,“你为求绝世皮囊,擅用禁术,致使病情加重,每年固定时候,会变成孩童大小。”
司马渊心中猛震一下,面上仍猖狂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你真的杀得了我么?”
晋磊摇头,“我杀不了,因为你对我用过千盅术。”
司马渊再也维持不了脸上虚伪的镇定,露出阴狠毒辣的眼神,“你知道就好。就算你练成了天下第一又怎样,我是你的主人,你哪怕对我起一下杀念,都会受到反噬。”
晋磊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竟然“呵呵”地低声笑了两声。
“笑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120
慕容青最终没有去成尘微山,因为晋磊的属下在尘微山顶上发现了昏倒的晋磊,立刻便将整个北都都封锁了,尘微山更是重中之重。
司马渊死在圣潭的消息传得很快,说是死状极其骇人,疑为邪魔作祟。
慕容青在外听闻了几个小老百姓窃窃私语的讨论之后,回来对着慕容白嗤笑道:“这些人就是无知,不过是个吸功**罢了。”
慕容白皱眉看他,“不过是?现在就算四大家族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晋磊的对手。”
慕容青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想再反驳什么,忽听外头传来勒马之声,转头一看,竟是王元芳。
王元芳快步下马,对慕容白道:“慕容兄,雕翎关出事了,两个副将一死一伤,主将李马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慕容白蹭地站起,“皇上让退兵了吗?”
“还未,已遣万将军前去。但这么一耽搁,又不知要折损多少,胜负也难分了。”王元芳急急喘着气,说完又偏头望了望,问:“小梅呢?”
“方才还在,后来大概去寻方兰生了。”
王元芳一愣,随即瞪大了眼,惊道:“兰生出门了?”
他这话问得急,语气便显出几分不尊重来。慕容青板着脸把慕容白拉回来,对王元芳道:“他自己有手有脚,出门了就出门了,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王元芳别过脸叹气:“都说晋磊是半死不活地被人从尘微山抬下来的,回去就惊动了整个太医院,现在怕是还在床上躺着,生死不明……”
他言尽于此,慕容白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慕容白虽不完全清楚方兰生和晋磊之间的恩怨纠葛,但方兰生在宫中那段日子,各种传言都有,他也是有感情的人,不会不明白两人的关系。
“雕翎关那边是这么个状况,李马又……如今正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可千万出不得什么岔子。尤其是兰生,之前和晋磊闹——”王元芳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外头匆促的脚步声打断。
“兰生不见了!”贺小梅一边扶着门框伏低身子急匆匆地喘气,一边快速道:“我到处找都没找到,可也没听说什么人被抓啊。他会不会……芳哥?”贺小梅看到转过头来看他的王元芳,瞬间立直了腰,愣了一下,又想起正事来,继续道:“他不会自己去做什么蠢事吧?”
慕容白沉吟道:“找吧,先找,动静小一点。晋磊现在自身都难保,怕是连睁开眼睛都办不到,他不一定有什么危险。而且,他功力也不算低了,遇到什么人,只要不是绝顶高手,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什么功力?!”王元芳和贺小梅几乎是齐声惊问。
旁人跟慕容白说话语气稍重一点,慕容青就见不得了,一步上前,不耐烦地道:“你们不是他的朋友么?连他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他身怀的内力,怕是比你们两个还高些,只是他的功力太纯良,他自己又收敛得极好,才不易被发觉……”
“不对……不对!”贺小梅皱紧眉道:“他的武功早就被废了!我亲手诊出来的,也是他亲口承认的!哪来的什么功力!”
慕容白一听这话也拧紧了眉心,“我先前还曾疑惑他的功力怎么这么突飞猛进,如今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月影重重,树影婆娑,宫城外的大道上缓缓行来一人。那人穿着靛青深衣,外罩月白长褂,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物什,在这黑漆漆的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他还未走近,宫门口的侍卫便已摆出阵势,似是断定来者不善。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