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七连的门儿就不是七连的人,你跟我说真没必要。这些话你该跟成才说,要走的是他又不是我。”
“跟你说我图个心宽还不行吗?跟他说,嘿,”三连长自嘲一笑,“那也得他给我说的机会。我这张开双臂等着接受质问再温暖抚慰呢,结果好小子,给我笑着走了,装没事儿人摆明了不给我机会么。我这满心的幽怨也就只能跟他的老连长叨咕叨咕了。”
“呦呵,还幽怨,就这么点儿事儿你特意来跟我说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示威的。进门儿就掏中华我还琢磨着你是来负荆请罪呢。”高城乐着调侃三连长,脸色说不上多好但绝对不坏。
“谁说不是负荆请罪?这不都怪你们一个个都振振有词整的我没词儿了么。”
“你这话也不对。成才是自己要去红三连的,又不是我托付给你的,你跟我请什么罪?”
三连长算是明白了,这七连的人吧,他有一个特点,他不想谈的事儿你非要跟他谈,他避不开就跟你打太极装蒜让你拿他没办法。可眼下三连长又不能真的确定高城是在装蒜,他忽然想起对面那位连皱个眉都皱的英俊潇洒的同僚是谁,军长家的公子,天才知道这些生于显赫之家的天骄们大脑是怎样回路。高城不愿继续的话题自己非要坚持那不是给彼此找膈应么,就此作罢也好。三连长一肚子的五味杂陈也在同时气馁,也许成才去五班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是自己庸人自扰呢。
木已成舟,三连长很快释然。“那行,老七,我走了。”
“我当初收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好奇,我好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另眼相待的。相处几个月我知道了,有他在,不寂寞,他现在要离开,我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高城送三连长到大门口,临分别前收到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话,三连长也不解释,他觉得高城能懂,挥挥手走的干脆利落。
高城确实懂。
所有人都知道他偏心成才,不见得给成才什么实际助益——那是违反纪律的,仅仅毫不掩饰满满欣赏的眼神就足够说明问题。高城偏爱成才,爱他身上猫科动物特有的不可控和天赋才华,但真正使这种偏爱牢不可破的,是他让他觉得不寂寞。
一个连队,百十多人,百十多人的顶点,依旧高处不胜寒。不是高城和他的兵们关系不好,相反他们好得很,之所以不胜寒,那是因为他在是他们的朋友之前,先是精神的旗帜和军人的首长,留给友情的空间本来就小的可怜,高城又是那么个疑似火爆的脾气谁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招惹,当初史今在时也不和他多亲近,理由很简单,避嫌。
成才……
怎么说他好呢,他服从首长的一切命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格的军人。但作为成才自己,一旦属于成才自己的那部分东西展露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发现他是混进狼群的豹子,显眼的和夜空闪电似的。精神的旗帜?别逗了,成才有他自己的一套观念,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眼里的高城只能是作为高城或者作为连长,从来没有第三种的信仰——事实证明,有时候减法真的能打开通向另一世界的门。
因为不信仰,成才从来就不仰望高城,初时他是他的目标,后来他是他灵魂的同行者。而他们之间,先是经历了两只猫科动物的彼此打量,再到在每一个场合每一个可能的间隙去寻找一双了然的眼睛,不卑不亢的交流,灵魂始终对等。
成才若是喜欢就亲近,从高城还只是一个梦想的代言开始。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高城偏心他,那让他骄傲又快乐,避嫌?成才游离于人群之外,淡漠如他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目光?一步步朝高城走去,直到高城停下来等他然后并肩同行。
成才总是会想别人不想的东西,他知晓高城绝大多数用意,剩下那些他不知道的要么彼此探讨要么因为不该问就不问,比起一生中经历的太多的棋逢对手,有时候高城会想,自己真的就是猴子山大王,他的猴孩儿们对他爱重有加他看着他们生龙活虎欣欣向荣便觉欢喜满足,直到有一天路过的飞鸟落在他肩上说,咦,高城你是这样想的啊,于是一直快乐的猴大王第一次泪流满面,原来自己这么渴望有一个能交流的人。
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寂寞,你离开以后,我觉得我做了一个美梦又醒了。
窗外的阳光太灿烂,不知愁的跳跃进宽敞的房间晃出高城脸上淡淡笑意。成才始终是成才,无论在哪儿,所以老三会懂这种寂寞,是你揭开了蒙在寂寞上的伪装。知道老三也寂寞了,我居然有种酸溜溜的嫉妒,你们之间,能有我们之间的默契吗?现在你去了那鬼地方,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离老三远远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可这些话怎么能对老三说?我不让他难受几天怎么对得起挖角的一箭之仇?虽然你是自愿走的。
至于其他,高城绷了半天还是压不住最终任由嘴角高高挑起。老三,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不是不会为成才怪你,但绝不会是这件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前流水尚能西。年轻人吃点苦真不是坏事,你老三不知道不是因为你傻而是因为你被成才的表象迷惑了,成才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水火不侵无所不能,他还有成长的空间。
成才会更好的回来,那感觉强烈的几乎让高城忘了自己是有理由有证据的,想到这儿高城又得意,老三你带了成才几个月又怎样,你不爱他,你不会像我这样在他走后有无穷的时间去想他的点点滴滴。我不能拥有他,但我能看到一个尽可能完整的他。他不肯说的秘密他想保护的东西,我想我知道一点但我不能保证守口如瓶,因为很可能我要拿它们来说服某个有勇无谋自投罗网的笨蛋。
二十六哄小狗
许三多的军姿从来最标准,只要他站着你便永远觉不出他其实并不高挑甚至矮小。现在他站在高城办公桌前,周围流窜着高城有意无意释放出来的压迫感。高城让他进门的时候正在看书,任凭许三多一杵半天而且至今没有理会的意思。
逗许三多其实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儿,你永远别指望一根木头能做出什么有趣的反应,但高城还是真这么做了,因为他嫉妒,都什么时候了那小混蛋还不忘来看你许三多!
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分针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也混过了一大块,许三多终于忍不住出声,“连,连长?”
高城从书上抬头做恍然状:“呦呵,这还一人呐,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许三多不会跟他贫,可说话还是磕巴:“报,报告连长,我,我——”
就不待见这孬样!高城啪的把书拍在桌子上,“你什么你?有话快说别瞎耽误工夫,你以为你这儿表演单口相声呢?!”
“连长你帮帮成才吧!”被高城这么一激,许三多还真急急忙忙倒豆子似的把话说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高城笑的又冷又邪。
本来许三多就怕他,何况现在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继续:“连长,成才就要去草原上的五班当班长了。”
“喜事儿啊,替我恭喜他高升。”
“可对成才不是喜事儿!”
“所以你想我怎么着?”
“我……我也不知道……”
“你是让我把他弄回七连,还是去跟三连长通通气?又或者我直接建议王团把五班搞成一个人间天堂?”
“我,不,不是!”
“那是什么?你让我帮他又不知道怎么帮,我这儿提了方案你又说不行。许三多,你是闲着没事儿消遣我呢?”
“连长,我没有!”天可怜见,许三多真快哭了,怎么会有连长这种强势的要死还有一大堆的歪理邪说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看着许三多泫然欲泣还死撑,高城恐惧的心情也和他差不多。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成才人伍六一怎么就流血不流泪这许三多动不动哭个什么劲儿!看见就烦还不能发脾气——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还是成才的青梅竹马不是?我这是偏心成才才不是被你许三多稍微感动啊,高城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许三多,你不是诚心逃避训练跑我这儿摸鱼吧?我怎么记得你下午还有负重越野,这还有,我看看,还有八分钟就集合了。”
许三多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连长,成才他心里不好受,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高城逗他玩的正高兴当然不会逼问,死绷着脸那是因为不绷着就要笑场,瞅着许三多往外蹦字儿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儿啊您看。
“连长,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终于说出来意许三多心里一松,高城却有种生吞了整个馒头几乎噎死的感觉。这许三多吧,逗着确实没意思,但他为了什么人做一些超出他原则的事儿的时候就总有种种稀奇古怪的意外发生。譬如此刻,高城差点就要问他你为什么让我去啊你都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成才?哎你别不说话!强忍着抓住许三多肩膀乱摇一通的念头,做贼心虚的高城也不再追究哭包惹他心烦的茬,十分之认真的问了一句:“理由?”
自打进这个门许三多第一次直视高城,虽然也只一眼就低下头但总算一大突破。“成才哥走的那天哭了,从七连走的那天。他心里边儿其实喜欢七连,就是,就是——我嘴笨不会说,但要是连长你肯鼓励他,他就是去了五班也会能好过点儿……”
许三多越说声儿越小,理亏嘛。
高城噗嗤一声乐了,指节叩了叩许三多的脑袋,“你俩一起二十年,学不会人家聪明好歹不能傻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成才已经不是七连的人?”
“我知道,我没忘。”
“你知道你没忘,”高城学着许三多的口气,怒极反笑也好良心发现也罢,态度突然变得和缓:“你知道才有鬼呢!现在也没时间了,等训练结束你再到我这儿来一趟。”
“连长?”猛不丁被善待许三多反应不过来,愣头愣脑问了一声。
“快滚!”就这孬样还指望高城继续跟他和颜悦色不成?
灾星终于走了,高城疲惫的揉揉眉心,兴国最近工作做得不好啊,这知心大姐的事儿咋还缠自己身上了?最要命的是一个个“非你不可”的德行,难道我脸上写着“我爱成才”四个字?!
晚间再见面许三多已不似先前紧张,开灯,倒水,站好。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光线冷清,反正高城没力气也不想再折腾他。许三多其实还是有顺眼的地方,至少他现在挺识趣,怪不得成才会喜欢养土狗。
“你说的事儿,我办不到。”开门见山。
许三多身形一颤却什么都没说,一下午高强度训练之后话都没力气说,先前一时冲动的劲儿也过去了,静下心仔细想想高城不答应才是理所应当,只因为是成才所以才抱了一线希望,希望破灭他也无话可说。
但许三多不明白既然事成定局为什么高城还不让自己走。
这一次高城没有看不上许三多的逆来顺受,他甚至觉得许三多很懂事,不该坚持的难得他不坚持,安安分分除了替朋友难过什么都不做让人省心。这样的认知让高城很想念史今,如果他还在这些话不用自己亲自对许三多说。
“我知道成才喜欢七连。我也知道他走那天哭成什么样儿。”下意识的去看那扇窗,高城心说我就站在这窗户后面看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你觉得他内心对七连有愧,可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喜欢七连七连才不能原谅他。丢掉不喜欢的东西和丢掉喜欢的是两码事,后者那叫始乱终弃。情分这东西并不是因为彼此不知道或者有一方不知道就能不算数,想想你的班长,想想他,你对他的亏欠是不是用什么都补不上?钢七连不亏欠他,钢七连和他有情分,但他还是走了,为了他的前程抛弃了钢七连抛弃了彼此的感情,只要想起他永不愈合的伤口就会重新流血,你觉得被伤了心的钢七连凭什么要原谅他?”
“他知道错了……”
“他跟你说他知道错了?许三多我告诉你你少揣摩别人心思,你不擅长,真的。你连自己心思都整不明白还去猜测成才?你要有他一半儿明白我绝不像现在这么讨厌你。”
许三多习惯了高城说话的德行,特别是对他说话,从来不留情面从来夹枪带棒,如果语言能当子弹那自己早被突突了一万遍,只是今天,除了无奈他还产生了点莫名的情绪——连长是从来不解释的人,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反常?是,钢七连永不愈合的伤口不也是他的伤口?钢七连的连长有他的立场去捍卫钢七连的尊严,成才抛弃了钢七连还要连长再追上去——这不可能。
看许三多一副终于想明白也认了的样子高城一忍再忍才没去抽他,出于自尊有些话高城说不出来,拐弯抹角引导着许三多往那上头想他容易么他!果然是讨厌许三多,难得聪明一次都觉得讨厌,赶紧把话说完了撵走他!
“许三多你别给我一张脸苦不拉几的没人欠你钱,等成才回来笑话死你个没出息的。”
等成才回来——抓住重点的许三多猛的抬头,一脸惊喜马上就要呲出他的两排大白牙,千钧一发之际高城赶忙摆手,“别乐,你给我严肃点!”
笑容怎么也绷不住,许三多胆子大起来:“连长,你说他会回来?”
“你是咋来的你不知道?你傻,你别以为别人都傻!还青梅竹马呢,你对他就没点儿信心?一个班长坟墓就能埋了他?”
狂喜的许三多像忽略高城话里的酸气一样忽略了被偷换的主语——他本来担心的是成才在五班的日子不好过,而现在他正捧着高城给他画的一张大饼乐的合不拢嘴。
傻小子真好骗,高城一边腹诽却也忍不住笑,这就对了,人没了希望就啥都没了,如果有对明天的希望那今天的一切苦楚就都值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
“许三多,这些话不许对成才说,让他自己想明白。路必须自己走,明白吗?”高城继续毫无罪恶感的骗着傻小子,反正和七连长身份绑死了的他有时候选择并不多。
“是,连长!”
“行了,滚吧,搁这儿碍眼。”
“是,连长!前滚翻还是后滚翻?”
“滚!”
圆月良宵 谢飞飞番外
我叫谢飞飞,今年二十九岁。在几小时以后,三十岁以前,我终于把自己嫁出去,像大多数新嫁娘一样,婚前一夜难以成眠。这样说也不全对,因为现在是晚上九点钟,城市里的夜生活都还没开始,而在这山村,哪怕元宵佳节都已渐渐寂静。
元宵节。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元宵节。